二、阳生
不是说好病死的吗？少年一怔，久违地感到温热扑面。只见眼前的火红蓦然舒展开，分作两条长翼，连挥数下，堪堪止住下坠之势；红光里现出一个肤白胜雪、粉妆玉琢的少女，一双凤目瞪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少年人。 二人面面相觑。一个像神仙，一个像鬼怪。 “诶，不是鬼，只是个尸气很重的凡人，眼睛还挺亮。”少女面色略和，心道：“等等，他手里是……鞋？”柳眉一皱，登时又紧张起来。 少年却看得呆了，一颗心像是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暗想：“难道真有从天而降的意中人？” 少女一敛双翼，落在地上，向着棺木遥遥拱了拱手，道：“打扰了。我急着赶路，没想到此地竟有尸气冲天，法宝一时失灵，撞破了你家屋顶，还望见谅。” 少年坐起身，借着红光看见她头戴凤冠、身着红袍，就像是戏台上的新娘子，一身装扮又比寻常戏服华贵得多了，但自惭形秽，紧张得说不出话。 “模样倒挺老实，怎会深更半夜捧双女鞋躺在棺材里？”少女心下纳罕，转念一想：“算了，赶路要紧。”便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笑道：“这些银子应该够了吧？告辞！” “她就要走了……”少年心中失落，只盼她能多留一刻，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便脱口而出：“你身上穿的是成亲的衣服吗？” “不错，”她的脸上现出又骄傲、又凄凉的神色：“今天是我出嫁的日子。” “哦。”少年心下一黯，想：“原来是别人家的新娘子。” 他久居坟山，于人情世故半通不通，心中郁郁，便闭口无言，连一句“恭喜”也想不起来说。 少女见他一脸失落，不禁大是好奇：“这怪人，怎么听到别人成亲便拉下脸来？”忽心念一动，想：“莫非是‘成亲’二字触到了他的伤心事？”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是了，若是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对眼前的少年生出许多同情，柔声道：“你手里拿的，可是你夫人的遗……不，东西？” “她还不是我夫人。”少年摇头：“不过也快了。” 快了？“两位也快要成亲了？” “嗯，我一死，我们就是夫妻了。” 少女急道：“你切莫自寻短见！” “什么叫自寻短见？” “就是寻死。” “我没有寻死，”少年叹道：“是死寻上了我。” 少女心下一凛，蕴气于目，但见他满脸死气、鬓生白发，一个少年人，竟显出油尽灯枯之象，道：“可否让我诊一诊你的脉搏？” “你会看病？” 少女展颜笑道：“我虽只略知一二，但毕竟是个修士，有灵丹仙药为助，说不定就能帮到你呢？就当是赔你的屋顶了。”话虽如此，神色却颇为自信。 “我一定会死的，我看得见。”他望着她的笑容，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却说不出口，做梦似的伸出手。 少女一探他的脉息，笑容即敛，暗忖：“‘脉在肌肤，似有若无，如鱼游泳，头定尾摇’，这莫非便是七绝脉之一的‘鱼泳脉’？唉，‘三阴寒极，阳亡于外’，此等死脉，便是爹爹亲自出手，恐也难活，更何况是要在这等阴气极盛的地方和时辰施救？” “救不了也没事。”他见她变了脸色，反倒安慰她：“爷爷死的时候，我就听大夫说了，大夫本就斗不过阎王。” 少女却沉吟不语，低头在殿内踱步。她生于以丹术闻名于世的修行世家，医术亦是家学。她自小就好奇尚怪，喜欢研读疑难杂症的病历以为游戏。若以怪病的疗法而论，她之所知不但远胜俗世寻常大夫，便是比起一些医术大宗的弟子也不遑多让，如今却被一个凡世少年的病症难住，不由得起了好胜之心。 殿内一时寂然，但闻山风如啸。 “是了！”少女忽一顿足，心中冒出一个大胆至极的设想： “他尸气已入肺腑，我随身的丹药定然无效，只能试一试针法。嗯，他阳亡于外，又处阴地、阴时，今晚无论如何是补不起来阳气了。我反趁子时行针，助他体内阴气流转，但令阴极一阳生，再以子午镇魂针法保此一阳不散，熬过了今晚，明天一早阳气升起来，便能挪动他。我带他上玄音宗去，三叔自能救他。” 她方略既定，便反复推敲，深知此法太过行险，一招不慎，此人不但身死，更将化为僵尸厉鬼、羁縻人世，不知何年何月方得超生，说不定还会魂飞魄散，反不如不救。心下犹豫，便道：“说了这么久，还未请教你的名字？” “我叫陆恒。” 少女当下便将她的想法源源本本说了，问：“陆兄，你怕不怕做鬼？” “做鬼也好啊！”陆恒目光一亮：“我和阿倩就在这坟山上，倒也没什么差别。” 少女一怔，暗想：“那阿倩想必就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了。唉，他做了鬼，也要和她在一起！”心下感动，柔声道：“但你的未婚妻子想必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唔，她的确这么说过……”他挠了挠头：“她还说，活着就有希望。” 少女鼻中一酸，当即说道：“好！陆兄，就凭你未婚妻子这句话，我一定尽力救你！” 陆恒看了看眼中的灰影，灰影凝成的少年依旧将在十八岁当天死去，惟余一副枯骨。一抬眼，却见少女十分认真地望着自己，心下一暖，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暗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便淡然一笑，道：“那就多谢你了！对了，你叫……”正想也问一问对方的名字，却见少女猛然从腰间摸出一把银针，露出大夫看病时的神情，近前，漠然道：“脱了衣服。” “啊？！” ………… 约小半个时辰后。 少女手握银针，望着屋顶窟窿外的夜色，面色凝重。身后双翼如炬，照得大殿内犹如白昼一般。 穿一条犊鼻裈的陆恒俯卧在棺材里，手里紧攥着道袍，背上扎满了银针，不住打颤。 他还以为少女所说的针法是什么从未见过的神仙手段…… 结果真的是针！ 然而古怪地是，针扎进来却也不疼，只是体内渐渐多了几道冷飕飕的气息钻来钻去，冻得他嘴唇青紫、牙关紧扣、咯咯作响。 “子时到了。”少女在他背上轻点数下，他身上的银针便尽数弹了出来：“陆兄，翻身吧！” 陆恒但感一阵清明，勉力翻过身来，少女双手翻飞，一气呵成，又飞速将他胸膛连同双手、双足扎满。取出三枚长长的镇魂金针，一枚刺入少年头顶百会，一枚刺入胸口膻中，目不转睛盯着少年身体，试图捕捉那一缕阴极而生的、一闪即逝的阳气。 寒气大盛！陆恒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只余下少女认真的脸，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活着果然就能碰上稀罕的事。”他感到心中一暖，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少女见他心口忽然现出一缕阳气，轻叱一声，以最后一枚金针将其锁固，撤去所有银针，又施银针在阳气周围布下一个小小的锁魄阵法，见那阳气虽微，却灼灼不散，方长舒了一口气，露出笑容，熄了光翼，但觉头昏目眩，险些一跤坐倒。 成了！竟然真成了！ 只要守到明早，保他阳气不散；再在明晚入夜之前带他赶到玄音宗，三叔便能救他！ “爹爹要是知道我这样行针、还成了，定然要夸我……”她一想到爹爹，得意之色忽然尽去，脸现愁容：“管他夸不夸，反正我都要改行做乐修了。唉，也不知玄音宗会不会收我？” “由它，只要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一天也是好的。”她正想着心事，殿内忽然黯尽。月光被倏然出现的阴云遮蔽。 不知何处响起幽咽的哭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一团团幽绿的鬼火在古庙外亮起。借着幽光，少女从窗纸的破洞向外张望，面色骤然苍白。 黑烟滚滚，渐成铺天盖地之势，从山顶奔流而下。 是尸潮！尸气成潮，偏偏便在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