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起
夜，坟山半腰、古庙。 空空如也的大殿，连道像和供桌都不知所踪，正中却摆着一副簇新的楠木棺材，透出nongnong的桐漆味，没有阖盖；里面躺着一个模样很老的年轻人，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手边摆着一双红绣鞋。 “动手吧。”他似乎生了很重的病，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一双杏眼却十分明亮，望着空荡荡的房梁。 吱拗、吱拗。梁间渐渐响起奇怪的声响，簌簌落下灰来，似乎有条绳子坠着什么，正来回擦着梁木。一片白影不知何时起在屋梁下悠来荡去，仔细一看，竟是一条白绸裙，裙间若隐若现一双红色的绣鞋。 “阿恒，你当真要我取了你的阳气么？”梁间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少女声音。 “嗯。反正一个时辰后我就会死，你不取，不就浪费了吗？”被叫做“阿恒”的少年答得理所当然，似乎毫不畏惧将要到来的死。 “说不定你不会死呢？我看你气色虽差，但也不至于只剩一个时辰的命。” “你还是不相信我看得到自己的死吗？”少年的语气略显不快。 “不是不信，”梁下的白裙倏然消失，一张太过苍白的、清秀的脸出现在摆在棺头边沿的、孤零零的油灯边，望着他，似乎就要哭了：“我是不想信。” “有什么关系，”少年轻轻拍了拍手边的红鞋：“我在这坟山上生活了十八年，真正认识的只有爷爷和阿倩你；爷爷早就死了，你也早就死了，我现在不过要变得和你们一样；何况能和你埋在一起，我觉得很安心。” “阿恒！”少女呜呜地哭起来，流下血红的泪水，抽抽噎噎地说：“可是……可是我不想和你埋在一起！” 少年轻拍红鞋的手蓦然一僵！他一面偷偷缩回手，一面落寞地说：“怪不得，预示我死状的灰影里没有你的鞋。” “对不起！我本来想等你死了以后再和你商量的，”少女眨巴着眼：“毕竟一个人临死的时候还要被拒绝也太可怜了！今天又是你的生辰……可是……可是只有夫妻才会埋在一起啊！” “那我们就做夫妻啊！”少年又是不解、又是委屈。 少女忽地一下跳得老高，似乎被他的话激怒：“你知不知道夫妻是什么？” “不就是死了以后埋在一起的人吗？” “呃，啊啊啊啊……”少女被他气得在大殿里直挺挺地蹦来跳去：“不对、不对，夫妻才不只是死了以后埋在一起！关键是活着的时候啊！夫妻之间是要有‘情’的。” 少年也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愠道：“情……是什么？我们就没有吗？” “不一样！不一样！”少女忽然在棺材边站定，一亮身段，唱：“世间只有情难诉”，又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才叫作‘情’。你不能因为我而活下去，我也不能因为你而复生，所以虽然我们作伴三年，打发了不少寂寞，一起吓人的时候也很有默契，但我们之间算不上‘情’。”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少年皱眉：“那是一种奇怪的药吗？” “才不是！”少女急得鼓起了腮帮，忽然露出思索的神色，话音变得含含糊糊：“诶？说是药，好像也没错……” “哦？”少年也陷入思考：“但是这么厉害的药应该很稀罕吧？难道每对夫妻都有？” “应该……不是？不过我也没有成过亲。但人就是为了稀罕的东西才活着的呀！唔，虽然我已经死了。”少女吐了吐变得长长的舌头：“我反正是为了等我的意中人才努力修炼的。” “原来如此，”少年取出绣鞋、摆到一旁的棺盖上，躺下：“那我就自己死吧。” “那你还愿意让我取走阳气么？”少女又伏在棺沿边。 “嗯。”少年想也没想，点了点头。 红鞋忽然自己飘进了棺材，飞进少年手中。 “啊？”少年怔然。 少女灿然一笑：“罢了，罢了！其实我也不反感和你埋在一起。我也知道成了鬼，就很难再遇见什么意中人了。所以如果一个时辰以后你真会死，牛头马面又不来拘你，我们就做一对无‘情’的鬼夫妻吧！不过这个时辰你要好好活着，因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说不定就会碰上什么稀罕的东西呢？我总觉得你这么奇怪的人不会就这么死了。” “嗯。”他点点头，心里忽然变得又空又满，就望着少女的脸，望得她躲开了，却又在近旁轻轻哼起了戏文。她的背似乎就靠在棺材上，和他的耳朵只隔着一层木板。 冷风从许许多多的窗纸洞里灌进来，灯火挣扎了片刻，就熄灭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幽幽的月光下，他望着黑黢黢的房梁，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了某种说不清的感觉。在坟山上住了一辈子，他原以为活着和死了大概并没有多少分别，但此刻却忽然觉得或许还是活着好。 “阿倩，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样的？”他开口，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话惊破了此刻的幽静。 “嗯？我喜欢阳光的。” “阳光？” “就是会逗我笑，然后自己也很会笑。山上太冷清了！阿恒你都不会笑的。” 这样啊。他试着做了个笑脸：“等我死了，会努力变得阳光一点。” “算了算了。阳光的鬼多少有点奇怪。反正我们是没有感情的夫妻，没有那么多要求啦。那你的意中人呢？” “呃？我没有想过……” 少女冷哼一声：“少来！你问我我的意中人，不就想让我也问问你的意中人？” “我从小就能看到自己会在十八岁生日当天死去。无论我做什么，死法虽然会变化，但死亡的时辰却从没有变过。”少年认真解释：“所以，我就没怎么想过意中人的事。” “那现在想呗。” “现在？” “反正你还有将近一个时辰好活，说不定老天看你可怜，会从天上给你掉下个意中人来呢？” “那……就阿倩这样的？” 少女从棺沿边探出头，在月光下扮了个鬼脸：“什么叫就我这样的？你只是因为不认识别的女人才说是我的吧？” “那……”少年陷入思考。 “既然说了是我就坚持说是我啊笨蛋！”少女气得两眼血红。 “抱歉……” “算了，”少女背过身，幽幽道：“没有感情的夫妻是这样的。” 一时死寂。 “我想到了。”少年说：“我也喜欢阳光的。” “哦。” “山上太冷了，或者是我身上太冷了。这些年，只有夏天最烈的阳光才能让我感到暖和。其实阿倩你如果没有变成鬼的话应该也很阳光，所以你确实算是我的意中人。阿倩？你在听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响和陌生的、少女的惊叫！ 一团火红撞破糟朽的屋梁，落向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