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奇幻小说 - 大洪水时代在线阅读 - 第二章 冰行宫

第二章 冰行宫

    左澄和瓦列莉娅骑行途中,再没有遇到扰人的不速之客。午后阳光趋向减弱时,原野不再那么平整,地平线上隐约现出山丘和林莽的轮廓。到太阳西斜的时候,一座灰黄色的矮山出现在两人的视野里。

    矮山的顶部如鞑靼人的帐篷顶一般平整,上面突兀地立着一座蓝色的圆顶建筑。建筑的样式仿若小型宫殿,好像通体都是由玻璃制成的,映照着落日的霞光。

    “奇怪,这荒原野岭的,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座宫殿呢?”左澄惊奇地喃喃道。

    看着东方人诧异的神情,瓦列莉娅不禁莞尔。“外交官先生可能听说过吧,当今皇上是现世最伟大的冰魔法师。尽管不过三十岁,第三纪元起始至今,恐怕无人对冰雪系法术的掌握可以出其右。这座冰行宫,就是完全靠她的魔力维系的。”

    说这话时,由于和主君分享一种荣耀,她自豪地抬起可爱的下巴,苍白虚弱的脸颊也微微红润了一些。

    须臾,缓辔骑行的两人就来到了山脚下。忽然,从几棵歪歪斜斜的杨树后面窜出两骑。“什么人?”为首的一个瘦高个、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年骠骑兵高声喊道。

    “维克多,让开!”瓦列莉娅话音未落,维克多便认出了来人,欢快地吹了一声口哨,拨马迎上来。“瓦涅奇卡(昵称),你找到……”话说到一半,维克多看到了马背上的遗体,登时噎住了。

    其实,当昨晚米哈伊的坐骑独自回到营地时,他和其他士兵就猜到了侦察小队的命运。但将血淋淋的事实突然摆到面前,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维克多和跟过来的一个戴黑帽子的塞契人(斯拉维亚南方的自由民群体)一同画了一个十字。这时他注意到瓦列莉娅身旁的左澄。“瓦涅奇卡,这是你的俘虏吗?”

    “不,他自称乞台汗的使者……”瓦列莉娅简要地把遇到左澄的经过和他面见沙皇的请求说了一遍。讲话间,维克多发现对方有伤,于是招呼那个塞契人说:“帕维尔,麻烦你把瓦涅奇卡带到医务营帐,再将米哈伊送到神甫那里。至于那个乞台国的外交官,就暂且交给我安排吧。记得路上叫你们的人来换岗。”

    帕维尔带瓦列莉娅走后,维克多上下打量了一番左澄。“外交官先生,您的胡子快跟乡下神甫一样长了,恐怕要修剪一下吧。”他笑眯眯地说。

    “啊呀,是得修剪一下了。”左澄这才发觉自己的那捧胡须在几个月的逃亡奔命中野蛮生长,早已又长又乱了。使团从出发到现在有小半年,起码一半的时光都在神经紧绷的情形下度过,他少得打理胡子的空闲。

    “我身上没有合适的刀具。这样吧,外交官先生,让我们试试我从塞契人那儿学来的土办法。”说着,维克多掏出一个像火折子一样的小东西,贴近左澄胡须的低端,“啪”地一下打着了。火苗腾地蹿上胡须,左澄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唇下的胡须便被吃干抹净了,仅剩下唇上的少许髭须。

    左澄欲哭无泪。他效仿京师里的士大夫的风尚蓄的胡子就这么完蛋了。“抱歉呐,外交官先生,没想到这法子这么利索。换岗的人要来了,我这就引你去冰行宫。”维克多赔笑道,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等等,我换身衣服。”左澄从背囊里取出青色的补服换上,又端正地戴上一顶乌纱帽。维克多看着这异乡人的“奇装异服”,又瞅了一眼那被各种物品塞得满满当当的背囊,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先生,您真像只松鼠哩!”

    两人沿着一条新开辟的道路往山上走。此时道路正被运送补给的辎重车辆、披着链甲的巡逻军士和往来传令的轻装骑手挤得水泄不通。维克多手举马鞭,高声叱骂,才从人流中开出一道缝隙。他顺便叫住一个熟识的传令兵,托他先到宫里报信。

    从山脚到山腰,道路两旁密布着整齐的营帐。士兵大多在生火做饭。他们脸色都很疲惫,并不多看左澄几眼,只当他是哪个鞑靼酋长的使者。步兵的火枪和大斧随意地叠放在营房边的空地上。骑兵的长矛斜挂在马背上。炮兵团队的营地里,臼炮和装上轮子的各种口径的野战炮一门一门地挨在一起,数量之多,左澄生平仅见。他默默数着迎着傍晚的微风缓缓舒展的团队旗帜,粗略地估计附近的斯拉维亚军队可能有五六万人。

    “维克多,你们皇上为何要亲率一军,来此蛮荒之地呢?”左澄的目光转回身旁的小胡子骠骑兵上。

    “这个嘛,外交官先生,您应该也知道,大概在我爷爷那辈的时候,鞑靼人的大兀鲁思彻底瓦解,一部分贵族到南方的科特延半岛建立了汗国,剩下的以部落形式散落在大荒原上,被称作鞑靼十三部。十三部中,有三个部落在赫伦河东面,听说已经半依附了你们乞台国。剩下十部,这几十年来一个个也至少在名义上听从我们的号令。”

    说到这,维克多忽然打住,朝一队路过的铁甲网眼的骑兵巡逻队吹了个口哨,“兄弟们,喉咙像着了火一样啊!”领头的那个队长骂一声,丢来一个水壶。维克多接过水壶,不客气地“咕嘟咕嘟”喝起来。看得出,他和部队里的许多人都很熟络。

    他擦擦嘴,接着往下说。“前年我们在射石桥——当年老沙皇战死的地方,痛击了努恩人。战后北佬的尸首,他们召唤的魔怪、制造的战争机器的残骸到处都是。当时你没来见证这一辉煌的胜利,真是太遗憾啦。打仗的那几个月,十部鞑靼明面上没有跟努恩人走的。去年年末,绰和特部却公开反对我们的斯维特拉娜,倒向了海尔辛。这事影响太坏啦,皇上于是决定出兵剿灭绰和特部,顺道震慑其他九个部落。可他们的主力像泥鳅一样滑,怎么抓也抓不住。”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宫门前。宫门两侧站着两名手持长刀的女侍卫,她们穿着闪着白光的胸甲和银色裙甲,盔檐下戴着一块遮住下半边脸的面纱。一个女侍卫从宫门里走出,将左澄之前抢救下来的少数珍贵礼品先带进宫去。接着陆续有长袍拖地的大臣和甲不离身的将帅走出,却迟迟等不到召见使节的旨意。

    日头渐渐沉到地平线之下,左澄再迟钝也明白自己被故意晾在一边了。维克多有事要回营地,临走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左澄,小声道:“小心点呐,松鼠先生,我们的皇上是个美人,可从不介意把人变成冰雕。”

    左澄数了一会星星,终于看到先前那个侍女又走出来。“不好意思,尊贵的乞台国使节,陛下方才有重要公务要处理,让您久候了。”侍女略表歉意,领着左澄进了冰行宫。

    甫一进宫,左澄便敏感地察觉那仿若琉璃一般的地面之下,元素之力在自由涌动,有时似涓涓细流,有时却如蛟龙遨游于大泽之中。他略一抬头,恰与一对冰蓝色的眼瞳相对。前方端坐在御座之上的,正是亚历山大一世的长女,伊萨克家族的领袖,当代最强大的冰魔法师,虔信的正教守护者,权势日炽的斯拉维亚沙皇斯维特拉娜。在她那顶尊贵的光彩夺目的白金色王冠下面,在冠侧几串晶莹剔透的流银吊坠之间,是一副包裹在素色纱巾中的美丽面容。

    那是一张多么俊美的容颜啊!即使从第二纪元,或者我们常说的古典时代找出能工巧匠中的翘楚所雕琢的女神像,也是绝难与之媲美的。

    就在我们的使节不可避免地一时迷醉于圣颜的时候,女沙皇也在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东方来客。左澄二十岁出头模样,肤色白皙,一双圆而明亮的黑眼睛放射出柔顺而规矩的目光,即使此时他的心潮正为异性之美而澎湃。他个头中等(在那个时代的旧大陆,这样的身高并不损于他的男子气概),体态因长久的疲惫和饥饿而稍显荏弱,但反而有助于女皇将他和西国教堂里的那些穿法衣的美少年联系到一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澄的眉毛有些粗了,不利于掩饰他乡下人的出身。

    他的气质就像他胸前那块补子上绣的那只白鸟(白鹇)。斯维特拉娜这么想着。

    左澄念完诏书,两人又交换了些外交辞令。左澄经过训练的抑扬顿挫的嗓音,流利的斯拉维亚语,得体的言辞甚至语气中难以抹去的那种东方帝国式的傲慢,都加深了斯维特拉娜对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的信任。

    总之,左澄在她心中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但女沙皇并不表露这一点,也不打算放弃刁难这个孤立无援的使节。她只想达成对己有利的协议,好在如兀鹰般盘旋在这个国家上空的努恩人的阴影下稳固自己的权势。

    当左澄提出望沙皇约束斯拉维亚人的探险队和归附部落,不再sao扰、侵袭赫伦河以东的土地的请求时,斯维特拉娜终于发难了。“前年我国危难之时,贵国未予一枪一弹的援助,反而扣留了我方使节。如今贵使怎好奢求我方的善意和退让呢?”

    女沙皇的声音清冷而威严,自有一番威慑力。左澄被打个猝不及防,心说若不是努恩人的船队突袭了离京师不到三百里的海津卫,杀了守备总兵柴令,朝野震动,自己也不会被临时迁到从五品,派到这凶险的蛮荒之地,更不必说什么援助、出兵了。他硬着头皮说:“扣留使节一事,恰因两国边境摩擦而起,贵国使节后来在我国得到了应有的礼遇。关于讨伐努恩人事宜,在我朝早已达成共识,只是路途遥远,不能通达彼国朝堂罢了。”

    斯维特拉娜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了敲食指,冷笑道:“努恩人的主力部队,前年已大半折戟于斯拉维亚的北域,不劳贵国用心费力了。至于边界划分和那些游牧民的事务,我会和大臣们议一个方案给贵使过目。”

    左澄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明白,此时若不力争,一旦通过不利的条款,自己就算有幸归国,也难逃弹劾、罢官、下狱的厄运。他想起不久前和维克多的交谈,笃定努恩人虽逢一败,但并未伤筋动骨,否则绰和特人何必拿全族万余人的性命投效北虏?也许事实恰恰相反,努恩人正在积蓄实力,马上准备发起下一次南侵呢!

    想到这,左澄底气足了一些,沉着道:“我听说古人宁愿饥饿也不吃乌喙,因为这种东西虽能填饱肚子,但会很快让人丧命。陛下求取赫伦河以东的土地,不过能得到一些皮草之类的东西罢了,却要与邻为壑、平添宿敌,这与食乌喙无异。陛下法力超群,难道能冰封万里河山么?陛下与我朝修好,倘北虏一蹶不振,两国尚可通商互市;倘北虏卷土重来,我国自当尽起西北之铁骑,东海之水师,精选法术之士,为陛下后援。一俟良机,即调大军北上击敌于虏巢,犁庭扫xue,永绝后患,岂不两全其美?”

    熟悉第三纪元末期这段历史的读者一定不会对这种现象感到陌生。旧大陆诸国利用努恩魔军这一共同威胁,向邻邦索取权益,或驳回他国的不合理要求,很快成为一种常态。

    这样的对话交锋持续了一阵子。斯维特拉娜见始终不能压倒对手,心里逐渐焦躁,无法再保持表面上的平静了。她毕竟年轻,且事多顺遂。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边一位披着貂皮披肩的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大臣。此人正是帝国宰相奥博林。

    奥博林将自己肥胖的身躯向御座挪近了一点,俯首轻声说:“即使签下正式文书,有选择地遵守也未尝不可。”

    于是,接下去的谈判可以说一帆风顺。女沙皇口头上答应了左澄包括公使驻京在内的种种要求。正当左澄准备告退时,斯维特拉娜突然从御座上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

    刹那间,左澄周身气温骤降,如置冰窖,脚边传来水元素凝结成冰,又立即碎裂开的“喀啦喀啦”的声音。他清晰地感受到,元素之力在急速奔涌,仿佛蛟龙出水。他忍不住稍退了一步。

    斯维特拉娜走到左澄身边,满意地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异乡人,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画上是传说中的天使长米哈伊与群魔搏杀的情景。两年前,她在射石桥边的一处庄园指挥作战时,墙上恰好挂着这么一幅画。此后她每逢出征,都将此画带在身边。

    左澄此时尴尬不已。被人用法术整蛊是一回事,更要命的是女沙皇甚至比瓦列莉娅还要高上一些。他此时无比怀念使团里身材高大、一表人才的参将黄秉诚,原定担任公使的人也是他。现在都要由自己一力承担了。

    “节下会一点魔法吗?”斯维特拉娜忽然问道。

    “恕在下愚钝。幼时家父带我做过测试,对掌控元素之流一窍不通。”

    “历史上也曾有少数人,是在成年后才开窍的。我看你对元素的运动比一般人敏感,也许你确实有些天赋呢。”斯维特拉娜回头深深地看了左澄一眼,招呼先前为左澄引路的那个侍女过来,接着说:“我们已为你安排好住所,待会让达利娅带你过去吧。节下暂且在军中多待几日,往后我会派人送你去伊萨克堡。”

    分给左澄的住所是一间猎人留下的小木屋。桌上早已摆好了食物。在达利娅还在替他铺床的时候,饥肠辘辘的他已经将一根烤羊腿和三个rou馅饼送下肚了。左澄看着眼前这个十六七岁少女的两条晃来晃去的栗色辫子,不禁想逗她一下。

    “达莎,听说你们侍卫队是由女皇挑选出对冰雪系法术有天赋的女孩组成的,是这样吗?”

    “嗯。”达利娅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那你能演示一下你会的法术吗?”

    达利娅抽出自己的佩刀,刀身上微微泛着蓝光,镌刻着法术铭文,应该是用特殊材质附魔过的。她把刀举了又放,放了又举,小脸涨得通红。突然,女孩向下一劈,发出一道蓝色弧光,伴随着霹雳般的响声,木桌被切掉一块,半个桌面也覆上一层白霜。左澄吓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哎呀!”达利娅慌忙上前搀扶左澄。左澄大窘,赶紧换个话题。“达莎,你知道骠骑兵团队的瓦列莉娅·菲多罗夫娜中尉吗?”

    “啊,知道,她和她的未婚夫在同一个团服役。”

    原来如此。左澄若有所思地打开一瓶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