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今朝醉在线阅读 - 五

    好好生活,配合治疗,乖乖吃药,谨遵医嘱。

    这些条例被迫提上了青子月的日程,如果真的有上天,那么它唯一的恩慈可能就是没让青子月变成一个秃头。

    钱尽年在照顾人这方面不用多说,说来也蛮惨的,他从小时候就开始照顾病人,长大了居然还在照顾病人。

    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他自然不会像照顾他妈一样照顾青子月,相比起来,青子月要更加平静,更加坦然。

    因为他没有那么多可以牵挂的东西。

    他咬下一口苹果,钱尽年坐在一旁拿了个梨。

    “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病房里并没有走廊中的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顺带阻隔住的还有那些嘈杂的声音。

    “我真的不想住医院。”青子月叹了口气:“这也太压抑了,每天都有人死,出去上个厕所也能听到有人哭,这里每天都在死人,对我的心态不太好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青子月“嗯”了一声:“说不准哪天就是我被推着走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沉默充斥了病房,钱尽年嚼着梨,没有说话。

    自打青子月愿意接受治疗开始,就一直在说这样的话,他对死亡毫不避讳,似乎这是他29岁一定会经历的事情一般。

    很少有人会预测自己的死亡,会认真分析自己死后会怎么样。

    人固然都有一死,但大多数人都希望这个结果来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青子月歪着头看了看窗外灰突突的天。

    “今天有雪?”

    “嗯。”钱尽年说:“暴雪。”

    “真好啊。”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雪?”

    青子月啃完苹果,想了想:“因为我没看过吧。”

    “我没见过雪,对它有一种奇怪的向往。所以我喜欢它,看不够也看不腻。”

    “那你会不会向往你没见过的,29岁之后的人生?”

    青子月一怔,随后就反应过来钱尽年是在说自己的那句玩笑话。

    于是他笑:“会。”

    “既然会,那为什么还要想死的事情?”

    “因为我一定会死。”

    这句话说的十分中肯,钱尽年无法反驳。

    青子月说:“我承认我是想要活下去的,我没有骗你。但在既定事实面前,我想不是我想,我没办法真的和它来个正当的对峙,金钱,精力,倾尽我之所有也许也不会实现逆风翻盘。但我还是想,你知道,一定和希望之间是个看似矛盾其实并不矛盾两个方面。就像是,小的时候看到自己得了十分的卷子会因为自己想,或者害怕大人的责罚而在上面画一个小小的半圆。你自己心里都不能承认那是九十分,那为什么要做?因为想。”

    “但这不一样。”钱尽年丢掉梨核,说:“因为想,十分的卷子可以变成九十分,尽管上面的错题还是十分。可是这不一样,有关生命的卷子,批改人是你自己,不在别人,不在外界,你可以是九十分,一百分,一万分。你想就可以,你可以一直想,一直想你就可以一直是高分答卷。”

    “那就不会有杰出者了。”青子月说:“天灾,人祸。这都是不可预料之事。我没办法避开病症的侵袭,意外事故者无法避免灾厄的来临。你说这怎么自己批改?我说我不想生病,我就可以不生病吗?他说不想要灾难,那就可以万事太平吗?不可以,尽年,这不现实,你知道吗?你太理想主义了。”

    钱尽年不吭声了。

    “我配合治疗,不节外生枝,这都是我想要活下去的证明,但能不能实现的权利不在于我。”

    “这不是不可能治愈的。”钱尽年还是很别扭。

    “你也说了,可能。可能并不绝对。”

    钱尽年也明白,可能不等于绝对。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心想事成,不是说他想要青子月好起来,他就会好起来。

    可他还是想。

    那个和他一起坐在路灯下的人,那个看似冷漠却无比温柔的人,那个带着他一步步走出来的人。

    青子月有些瘦削的脸和高中时的他重合,恍然间,钱尽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不怎么合群,总在帮助他的高中生。

    他也觉得青子月落落寡合,但他也确实在钱尽年原本像是东北的冬天一样寒冷的生命中点亮了一把炙热的火。

    是他拉起钱尽年的手,问他要不要一起来跳舞。

    所以钱尽年对于青子月还有另一方面的理解——明亮又热烈。

    这大概也是他无法忍受青子月这样想法的原因之一,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人向命运低头认输。

    就算他真的会死,那也应该是战斗至死。

    他不接受青子月就这样甘愿地死在床榻之上。

    青子月见他不说话,就一直在等,他偏头看着窗外的雪,伸手摘了一片花上花瓣。

    他慢慢地嚼。

    苦的。

    “预设的事情不可预设。”钱尽年喃喃开口:“你自己说的。”

    “你预料到了自己的坏发展,可你也不能预料这之间会发生的种种可能,万一你就被治好的了呢,万一你就是那些少数人之一呢,万一那就可以看到后面的人生呢?”

    “你问我信不信神,我说我不完全信,但我能够确定的是我肯定不相信宿命论,我不相信所谓的既定事实,我偏要相信你可以,偏要和这狗屁的命运对骂,偏要和死亡斗争,我要把你拉回来。我要赢。”

    “但是我真的怕。你说的没错,我可能确实太理想主义了。事情不可能一定会朝好的方面发展,可我还是抱有侥幸心理,万一真的就可以呢?万一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呢?”

    老人有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青子月真的是那万分之一呢?

    青子月嘴角勾起笑,这令钱尽年更加心酸。

    他又伸出手,探了花瓣回来,绕了一圈,塞进了钱尽年嘴里。

    “嚼。”

    钱尽年怔愣片刻,嚼了。

    “苦吗?”

    钱尽年点点头。

    “但它不是一下就苦起来的。”青子月捻着手指,说:“它先是有些甜,然后才是苦。可是它后面的苦大于甜,所以甜就不太被注意到了。”

    “我说我会死,这确实有些苦。但在我明白这件事情之后,我能够更好的生活,去做我没做过的事。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做,那可能接下来就没有办法去做了。我对死亡没有什么恐惧,反而有些感谢,它使我原本缓慢的人生变得急促起来,我必须跑的更快,更加及时行乐,这反而让我活得没那么辛苦,我开始更注重每一天的生活,更在乎现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去忧虑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烦心事。这便是苦之前的甜。”

    “它切断了我所有的后路,我必须当爱则爱,当断则断。我必须见青山是青山,见绿水是绿水。它把我推到悬崖之边,大多数人会很沮丧,但我偏不。”青子月双手拢起来,靠在嘴巴上,作话筒状:“我不但不沮丧,我还要对着山谷大喊,去他妈的,老子不在乎!!!”

    钱尽年眨眨眼,没忍住笑了。

    去他妈的。

    青子月不在乎。

    “它赋予了我的生命另一重意义,同时也扼杀了我的希望与绝望。我不能停下来,我要去看喜欢的风景,去说我想说的话,想我要想的事。噔噔噔噔,火车似的,跑呀跑呀,身后是绝路,我只能向前。”

    只能向前。

    青子月笑的开心,只能向前。

    “它给我模糊的时间节点,但我并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天降临。所以我就要更加努力的生活,它断我后路,那我要给它来一记过河拆桥。”

    钱尽年听着,脑海里涌现出一片白茫茫的大雾,青子月从大雾的另一头走来,沾了满身的露水,他看上去很虚弱,眼神却仍然是闪亮亮的。他看不到青子月身后的路,只能看到青子月。

    钱尽年站在一个绝对安全的桥面,看青子月走得四平八稳。

    有风吹来,钱尽年隐约看到了身后跟着的便是命运。

    青子月笑,搭上疾病的彼岸,却丝毫不恐慌,

    他把桥面割断。

    这座桥你拆,下座桥我不认识你。

    他这时才终于明白,青子月一直都是那个与众不同的青子月。

    他可能坠落,可能倒塌,可能腐烂。

    可他依然是青子月,依然是那个不圆滑,有棱角的青子月。

    他仔细回忆着嘴巴里残留着的苦。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笑着摇摇头:“那就去他妈的吧。”

    “雪下大了。”钱尽年让青子月往外看。

    他还是想要青子月活下去,在他没有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觉得青子月太悲观了,什么事情都要往绝路上想。

    可是这是另一种死而后生。

    他不是青子月,所以只能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去看,去理解他所经历的事和所说的话。

    有人说针不扎在你身上你就永远不知道疼,可是就算针扎在你身上了,你的痛觉感知和他人也是不同的。

    所以他永远没办法真正的理解青子月,他只能尽可能地去认识他,离他更近一些。

    代入青子月的思想,死亡并不是什么大悲之事,而是一种推着人往更好的方向走的附加条件。

    可是在钱尽年的想法中,他不想让青子月死,究其原因他也不明白,他并不绝对拥护神,却还是想要依赖他,希望他能给青子月一些幸运。

    或许钱尽年到很多年之后还会是这种想法,可他选择尊重、认可青子月。

    钱尽年突然想到很久之前听过的话。

    他并不是很擅长背东西,此刻记忆却如此清晰。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

    “苦难既然把我推到了悬崖边缘,那么就让我在这悬崖的边缘坐下来,顺便看看悬崖下的流岚雾霭,唱支歌给你听。一个只想要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一个不精彩的过程......”

    青子月安静地笑着,两个人都在看窗外的雪,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