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今朝醉在线阅读 - 四

    青子月其实没什么事,就是很单纯的胃疼加一点发烧的前兆,所以被钱尽年塞进车里后他还有力气打哈哈:“干什么?你不会真要把我绑去医院吧。”

    钱尽年没吭声,踩了油门。

    青子月现在还在疼,这不知好歹的胃,真耽误事。

    青子月又觉得头晕,半眯着眼和钱尽年说话,他惯来看不懂别人的脸色,是个共情能力低到极点的怪人,也许是因为相处久了,就算是机器也该有点固定编程了,青子月看不懂别人,却能看懂钱尽年了。

    “我那会学车的时候,他让我调座椅,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弄,就直接躺下去了。”青子月开始说些没用的话。

    “一开始他和我说没有人能够一直踩离合,我不信,非要去试,然后我那一个下午腿都在抖。”

    “这条路好黑啊。”

    钱尽年一直朝前方看着,没理他。

    青子月觉得冷,把衣服往上拉了一下。

    这回钱尽年有反应了,把热风又往上推了一把。

    青子月笑,“尽年,你在生什么气?”

    钱尽年答非所问:“还疼吗?”

    “酒驾要扣分的。”

    “还难受吗?”

    两人都在说和对方没有关系的话,钱尽年终于忍不住,在路边猛踩了一记刹车,如果不是安全带,青子月一定会弹射起步。

    黑夜里,青子月借着车的前大灯看着车内的钱尽年,那双有些下三白的眼睛,很黑,也很亮。

    “我在生你的气。”钱尽年平静地说着:“我气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别人会不会高兴,你的命难道不是你自己的吗?我气你到这个时候还在和我开玩笑,你不疼吗?你不难受吗?我......”

    钱尽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些生气的点在他这个角度是这样的没有逻辑,没有理由,站不住脚。

    于是他又重新发动车子,向前驶去。

    “我没有为别人。”青子月说:“我不是因为别人想让我死我才死的。你和我认识这么多年,应该清楚我最学不会的就是曲意迎合,我只是不喜欢那些东西,十块钱可以让我吃一顿饱饭,一百块能让我买一条不错的裤子,一千块能让我买张机票飞来东北......那一百万,一千万能做什么呢?买个水泥牢笼把自己关起来,买来别人的恶意,买来竞争与压迫。那没意思,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十块钱能够带来的简单的快乐。”

    “我爸把公司给我,那我就做好它,我把它推向国际,但我并不求它真的能够带给我什么收益。原因也没有别的,只是因为我不喜欢。”

    “那我不喜欢,就一定会有人喜欢。我把这东西给喜欢它的人,这看上去应该也没什么错。”

    “那么他们为什么还在盼着我死。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怕我只要活着一天,这东西在他们手里就攥不牢,就不踏实。我就大手一挥,告诉他们我真的会死,也真的活不长,让他们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人也跟着烂在这利欲熏心的权贵里吧。”

    车子绕了个弯,停在医院前。

    下车前,青子月拉住了钱尽年。

    “我不为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钱尽年恨死他这个没有心的样子了,他想挖开青子月的胸膛看看那颗不重的东西到底还在没在很真工作。

    自己明明担心成这样,当事人却还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气死了。

    “我不想你死。”钱尽年这话说的很冷,也很直:“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不想你死。”

    青子月笑着摇摇头,也没反驳什么。

    然而最后也还是简单的挂了个水,没有别的了。

    青子月因为癌症而变得有些瘦的手腕,因为化疗而变薄的头发,钱尽年坐在他旁边,离得这么近,又这么远。

    像是他小时候扑的蝴蝶,好像安安静静的就在那里,可他一上前,那蝴蝶就飞走,飞高,再也不回来。

    青子月会不会也再也不回来?

    “你不怕死吗?”钱尽年还是问了。

    要知道,在医院说“死”可是大忌,来的人都想生,说死必然会引来侧目。

    果不其然,旁边也在挂水的老爷子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

    但可能老爷子眼神不太好,眯着眼定了一会儿,不看了。

    “不怕。”青子月的声音永远都是笑着的,这也让钱尽年更难受,好像从头到尾着急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没什么好怕的。人都是会死的,没必要搞得那么悲壮。不是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嘛。我都知道我一定会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怕也没用,徒增烦恼。”

    “怕死可能并不是怕死本身。”钱尽年觉得酒都被折腾醒了:“他们可能是怕遗憾。”

    青子月想了想:“应该是吧。我也会有遗憾。”

    钱尽年看着他,

    标志性的笑容再次浮上青子月的脸:“我还没看够大雪,也没见过海,没爬过山,好多好多,我都没来得及做,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怕余愿未了我先离去了。”

    “所以你现在还不能死。你现在要好好活着。”钱尽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东北的冬天很长,你要活过这漫长寒冷的冬天,我带你去看大雪,去爬山,带你打雪仗堆雪人。夏天了我就带着你去大连,我们去看海。”

    “我明天就想去。”青子月眼睛都亮了。

    “那就尽快好起来。”

    钱尽年沉默一会儿,又问:“你觉得死是什么呢?”

    那边的老爷子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安静的一动不动。

    青子月看了一眼,说:“就是永远不回来。”

    钱尽年心里一颤。

    “东方人相信,罪孽深重的人死后会下地狱,经受rou体折磨,或者转世为牲畜,贫苦之人。而善良的人转世则会一生顺遂,平平安安。西方人认为,死后也会下地狱,但他们的地狱和我们的不太一样,但都是要受折磨的地方,善良的人升入天堂。”

    水滴的很慢,青子月说的也很慢。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信那些有的没的。我觉得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永远不回来。睡一觉,醒不来,这就是死了。不会有什么睡美人的美丽童话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死亡是个相对概念,对应的便是生。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死亡是另一种方式的生?”

    钱尽年忽然想到很久之前看过的概念——向死而生。

    人只要还活着,那就是步步都在朝着死亡迈近。

    生、老、病、死。

    中间的两个步骤不论是被摘除还是被颠倒,两端的终点也都是生和死。

    亲密无间,形影相随。

    相伴而生,永不分离。

    是啊,生和死本就是对立面,可是换种角度想,死亡也是另一种方式的生存。

    跨过时间的泱泱大河,能被记住的不正是已死之人却仍然鲜活的灵魂吗?

    死去的事物往往死而不去,王尔德如是说。

    抛开一切不谈,死是先于亡而存在,所以大部分时间会觉得死比亡要积极得多。

    只要有人记得,那就永不死去。

    无人记得便是亡去之人。

    好简单的道理,好单纯的生命。

    “死会带给人们恐惧,他们觉得,死就是一切的终结。”钱尽年说着:“不过我更同意你的看法,死是另一种生,它是一个类似终点的存在,可是......”

    可是但凡是有思想的生物,就一定会有感情。

    人将这方面发挥到了极致,钱尽年在想,这会不会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私。

    他想要青子月活着,却没有顾忌青子月本身的看法。

    他话锋一转,又问:“你想活下去吗?”

    “至少现在是想的。”

    足够了。

    钱尽年听到之后在心里落了快石头。

    现在想,那就足够了。

    “你不想治病吗?”

    青子月果断地点点头:“化疗太苦了,吃药也太苦了。如果活着要遭这么多罪,那还不如死了。”

    很幼稚的想法,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青子月真的很注重当下感受。

    “这个不是不能治愈的,如果我说我们还有好多大雪都没看到,唔,因为我们不知道未来会下多大的雪。那你会不会为了这场无法预料的雪而坚持下去?”

    青子月眨眨眼睛。

    “预设的事情不可预设。”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钱尽年了然,弦外之音是在说,他愿意,但并不能排除过程中可能的风险。

    他终于把眉头舒展开:“快点好起来,我们要去看铺天盖地的大雪。”

    青子月想,原来东北真的会有一种感染力,一种能够感动人心的力量。

    大雪,高山,庄稼地。

    热炕,白酒,钱尽年。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的很想活下去的。

    清淡饮食。规律作息在那之后成为了青子月的日常,标配的还有保持愉快心情。

    治疗期间是不建议换医院的,但青子月说什么都不回南方了,就在这,哪都不走。

    于是又花了很长时间去确认之前的治疗进行到哪了,他的反应怎么样,对身体有没有造成太大压力。

    临近一月末,这事才终于办完。

    而青子月这尊大佛也终于被请进了单人套间。

    他有一笔钱,看来还留了个心眼,没说全都拱手让出。

    就算他没有也没关系,钱尽年这些年赚的也算是丰厚,大不了他养着他。

    青子月挖着黄桃罐头吃,问:“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来了之后才知道东北人会在生病时吃黄桃罐头。”

    他又补充道:“黄桃罐头会保佑每一个东北孩子。”

    青子月觉得好玩:“那它保不保佑从南方到东北的孩子?”

    “保佑。”钱尽年说的很笃定:“它不保佑我保佑。”

    钱尽年答应他在这次化疗之后就去爬山。

    在出发前他往青子月兜里塞了几个暖宝宝。

    冬天的山没那么好爬,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野山,没有台阶也没有指向标。

    山下的一口小井结了冰,钱尽年对青子月说:“你要是夏天来,可以在这里喝到水,我上次来这得是大学了,但我记得这块的水特别甜。”

    “山泉水吗?”

    “不知道,反正就是很甜。”

    一路往上走,钱尽年在前面带路。

    这山不是很高,但比较难走——周围都是树,有些挡视线。

    他和青子月一人一个粗木棍,撑着往山顶去。

    青子月冻得说不出话来,钱尽年觉得不对劲,就回头看了眼。

    “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有点冷。”说这话的时候青子月牙都在乱磕。

    这个温度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确实是有些经不住,钱尽年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军帽子扣在了青子月脑袋上,

    他把羽绒服帽子往上一戴,借了青子月一些力气,接着往上走,

    “你不冷?”

    “习惯了。”钱尽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受不住,总觉得这儿和咱那不一样,又干又冷,那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雪,也觉得新奇。但没像你那样直接往雪里栽。后来他们带我打雪仗,我以为就是团个雪球扬点雪,结果他们把我推到雪里,我说那哪是打雪仗,分明就是打仗......”钱尽年说着,完全没注意到青子月已经蠢蠢欲动。

    就在他要说“公报私仇”的时候,腿下挨了一绊,整个人仰面朝地,栽进了雪里。

    青子月就摁在他身上,呼哧带喘地笑。

    “青子月!”他也跟着笑,和青子月追赶一会,行程上居然还加快了不少。

    最后俩人弄得满身都是雪,躺在山顶笑。

    “这下咱俩都得挂水了。”

    “没那么脆弱。”青子月胸口起伏着,咧着大嘴笑。

    远处是高天,下方是炊烟。

    躺在沃雪上,此时正人间。

    青子月又抓了一把雪,放进了嘴里。

    还是有些苦,有些甜。

    人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