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炕烧得火热,不垫层垫子已经没法坐人,钱尽年还在烧饭,灶台添火,更是热上一筹。青子月坐在炕上,偏偏上半身还是冷的,他脸上泛红,渗出点汗来。 雾气盖上玻璃,看不清钱尽年在忙活什么。青子月自知对做饭这方面没什么造诣,去了也是帮倒忙,也就不添乱了,稍微撑着身子去摸放在炕头的衣服。 上衣倒是还好,只有脖颈间沾了点雪,裤子就比较惨烈了,虽然钱尽年给他买的是一件相对较长的羽绒服,可青子月也是实实在在地一步一个脚印在那雪里扎了很久。 他手探上去,上衣已经完全干了,裤子却还是潮潮的,被炕一热还暖呼呼的, 钱尽年在外屋开了门,热气和冷气汇合,白茫茫一大片。锅盖掀开,是很有卖相的小鸡炖蘑菇,还贴了几个花卷在锅沿。 打开小橱柜,左翻右找却找不着一个大点的盘子,于是这道在饭店起码能卖上八十上下的菜肴就光荣落在了一个不锈钢盆里。 他又抄起锅,趁火没灭炒了个花生。最后拍了个黄瓜作为收尾。 他也没觉得冷,应该是下雪的原因,天没那么凉。 钱尽年觉得没什么,但他怕冻着青子月,这祖宗在雪里那么一躺,脑袋整个杵进雪里,捞出来时被吸干精气似的惨白一片。如果现在拉开门,保不齐明儿得发烧。 他没有煮饭,花卷是足够两个人的量。 钱尽年走到门外,把俩大红灯笼点亮,抽出根烟点了。 他还真不太在意青子月为什么会来东北,他俩虽然好多年不见面,却一直保持着微信联系,逢年过节等他老人家心情好还能打个视频。 钱尽年做这些没什么理由,只是因为自己的良心。 青葙子,也就是青子月他爹,对他算是大恩人的存在,钱尽年知道他家有钱,又是给学校捐楼又是整顿设施的,他也自然知道这些善心不为别人,是为青子月——那时候青子月自己说自己偏要来这上学读书,不在这就不读了。青葙子拿他没辙,只能在原有不太好的条件上尽可能的装点提高一番。 钱尽年就是沾了青子月的光。他家是贫困户,他爸在押运货物的时候被车碾了,光秃秃的大山,那么多车就碾着他的身子过去,颠簸一下以为是什么石子。 老板也是黑心老板,当时钱尽年要读书,急用钱。他爸愁坏了,他妈身子还不好,一直吃药也是钱。于是在他中考的那个暑假一拍脑袋去做了件快活儿。 就是那种没合同没保险但是来钱快的苦差事。 谁知道就那么一下,就再也没回来。 货物卡在半路上是别人拉回来的,他们得到的也只是一点点钱,钱尽年气急,说什么也要告他们。他以为课本里的人权真的可以得到实现。 但他家没有钱。 没有钱说什么公不公平。 那是钱尽年第一次体会到绝望,望不到边的绝望。 两万块,仅仅只有两万块,却给他的世界铺上了一层能够压死一切的黑。 学还是得上,病也不能不治,于是那个小小的少年就抱着这两万块含泪读了高中。 误打误撞又碰上了青子月,第一天报到时他就知道青子月不是什么近人的主儿,但性子应该也不坏。 钱尽年就秉着这个想法和青子月有了沟通,青子月知道钱尽年家境不好,每次都会想办法给他弄点钱或吃的——当然不是白给,乞丐尚不受嗟来之食,钱尽年再怎么也不能没了尊严。 青子月就给钱尽年介绍差事,告诉他哪里的东西会便宜而且健康,为了照顾他的心情,青子月还总会以自己想吃为由,拉他陪自己一起。但钱尽年又不能总在外面吃,青子月就给她找了一个市场,买菜很便宜。 他说,要钱尽年带着自己认认菜,要钱尽年教教他。 仅仅半年,他俩的关系就到达了亲密无间的程度。 青子月在班上没有别的朋友——他性格真的太怪了,有时候说两句话就能把人噎的半死,所以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但钱尽年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说出来就那个样子了而已,换句话讲吧,就是他不会圆着说话,直不楞登的,上去就是暴击。 比如说人家想要说你牙缝有棵菜,可能也就是比比手势或者想办法暗示一下。这厮可是会直接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你菜卡牙里”的。、 钱尽年最开始以为他是故意的,后来发现他说话方式就那样,并且死不悔改。 不改就不改吧,反正也没什么。 就像他说的,他和青子月的脑回路大多不重合,如果说平行线还能在同一时空遥遥相望,那他俩的思维有时候简直就是隔了一整个维度,是小狗和米饭的跨越距离。 至于青葙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钱尽年呢?当然也还是因为青子月。据说青葙子知道青子月有朋友之后那叫一个感动肺腑,再一打听却发现这小孩家境不是那么好,于是就想了办法扶了他一把。 自然,也没有明着扶。 而是借用各种奖项,悄悄地推了一把。 钱尽年毕竟还是聪明,一下就觉得不太对劲,但谁又会平白无故的给他送钱呢? 想也不用想,只有青子月才会对他这样好。 他觉得酸楚,因为这件事他第一次和青子月明着吵起来,也是他除去为他爸申冤之外唯一一次情绪失控。 那时正值仲夏,钱尽年就那样死攥着青子月的衣领把他摁在电线杆子上问他是不是真的觉得他很穷,瞧不起他。 是不是真的觉得,给他的钱他就会要,他就会用。 问他。 “你青子月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了?” 青子月也没还手,他极力平稳着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知、道、” 钱尽年脱了力,青子月也没有支撑点,顺着电线杆子滑坐在地上,对峙了好半天,他才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就好好收着。然后记住它,记住没有钱带给你的痛苦和屈辱,以后再把它还回来,堂堂正正地还回来。你要读书,就要用钱,你妈要治病,也要用钱,你在这和我发疯有什么用?你真觉得几万几万的不是钱啊?你真觉得这钱不能救命啊?还是说你觉得一千多的月薪能够做什么?尽年,我从来就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是我遇到的最有骨气的人。所以你现在必须要忍着,受着,以后再一一讨回来。” 钱尽年和他一起靠着,路灯照着两个高中生的单薄身影,小虫盈盈绕绕扑着火。 青子月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没有钱,现在也确实是火烧眉头,他妈要吃药,要住院,他要上学,要读书,这都是钱,没有钱就是不行。一千多的工资就像掉进海里的一滴水,屁用没有。 所以他必须受着。 只是这件事在他心里永远翻不过去,混着的是他对青家的感恩和脊梁骨被一寸寸压弯的复杂情绪。 他那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因为功利而继续和青子月在一起。 不过也无所谓了,以后还上就好了。 以后还上就好了。 可是他没有等到这个以后。 青葙子在他们高二下半年的时候因为急性心梗在夜里去世了,走的一声不响,分外着急。 青葙子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也就是在葬礼那天,钱尽年发现他帮助的不止有自己一个人。 他也终于明白了课本里说的那句“达则兼济天下。” 青子月拽着他站在自己身边,按道理来讲,钱尽年是不可以站在这的。 可是青子月却不松手。 在场的列位或多或少都掉了些眼泪,有个女人直接哭昏了过去。 钱尽年也不例外地擦了擦眼睛。 等他砖头的时候却发现,青子月一滴眼泪都没有。 青子月面色如常,只是看着中心的那个棺木,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很不合时宜地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要哭?” 钱尽年在那一刻愣住了,那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不认识青子月。 为什么要哭?亲人离世,这不该哭吗? 不出意外地,青子月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只是那巴掌来得太凶,有些骇人。 青子月的嘴角直接被打出血来,也不说话了,就那样偏着头,看不清脸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着钱尽年快步走了出去,一下也没有回头。 “想什么呢?”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打断了钱尽年的回忆。 青子月套了一条钱尽年给他找的棉裤,倚在门口,正看着他。 “没什么,想开门放放烟,你快回去吧,这儿冷,再冻着你。” 青子月嗤笑一声,没有理他,而是绕过他去拿他手里的烟,抖落长长的烟灰,又放进自己嘴里吸了一口:“放风这么专注,烟灰烧手也不管?” 钱尽年没法狡辩,只好就范:“烟散了,进屋吃饭了。” 钱尽年又把烟夺回去,就着烟屁股来了最后一口,伸手使劲儿一撇,关了门。 “没掐灭你就扔?着火了怎么办?” “着不了。”钱尽年把小桌扛进屋里:“着了也就着了,着了我就啥也不要,拎着你就跑。” 青子月哈哈笑,“那可不行,那我以后不就没地儿看雪了,我得去把它踩灭。” 不等钱尽年说什么,青子月就推门出去了,白雾再次涌进来,朦胧中钱尽年看青子月反复踩了好几脚。 明明是这么生动的人,究竟是怎么说出那么冰冷的话的。 “踩灭了就行了!快回来!”钱尽年喊着,把菜端上了桌。 他拿了四个碗,又开了一瓶白酒。 “这是什么?”青子月拿起窗沿上的两颗红红的东西问。 钱尽年瞥了一眼,“秋菇蔦,败火的。” 青子月不由分说扒开一颗扔进自己嘴里。 “哎!”钱尽年刚想阻止,这人就嚼了。 青子月觉得自己是嚼了什么苦味素,还又酸又甜的,总之味道很奇怪。 看着青子月那张扭曲的脸,钱尽年真没绷住,乐的发颤。 见青子月好久不吐,钱尽年边笑边说:“吐了吧,这可苦了。” 青子月左晃晃脑袋右梗梗脖子,咽了。 钱尽年:...... 行吧。 他从兜里掏出颗软糖,塞进了青子月嘴里。 “吃饭了吃饭了。” 钱尽年打开了那个只有四个巴掌大还不能联网的大肚子电视,调到了中央一台,这个时间正在重播春晚。 “尝尝。”他边给青子月倒酒边说。 “够了够了。”大概没过碗底,他就扶住了钱尽年的手腕。 钱尽年疑惑:“这么点儿?你怎么醉?” “我喝不了多少。这点就够了。” “好吃的,这么多年了,你做饭还是好吃。”青子月随后就给出了评价。 钱尽年给自己倒了小半碗,先喝了一口热热身子。 青子月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嘴里嚼出油香来。 “这春晚真是一年比一年没意思。”青子月边看边吃,钱尽年听着背景音,也说:“对啊,要弘扬家国情怀,而偏偏大家又都想一个题材,自然就没意思了。” 青子月每道菜都吃的不多,最后以半个花卷结束战斗。 “吃这么少?” “我不能吃太多。”青子月手向后撑着,嘿嘿说:“我比较惜命。” 如果钱尽年知道他在来东北的前一天在模拟跳楼,那是绝对不会信他的鬼话的。 “你又没病,惜什么命?”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病?”青子月还是笑:“我有病啊。” 钱尽年酒劲上脸,抬眼看他:“那你说说,什么病?” “这里。”青子月指指自己的胃:“癌症。” 这句话把钱尽年吓醒了:“别闹,你好好说。” “我没闹啊。”青子月有些懊恼:“我查出来的时候是中期,我也挺配合的,该化疗化疗该吃药吃药......”他笑眼盈盈:“但过程实在痛苦,我就不治了。” 钱尽年知道青子月没在开玩笑,只是他不想接受。 他放下筷子:“不治怎么行?这是癌,能要你命的癌,不是感冒发烧硬挺也能好。你能不能珍惜自己一点?” “我珍惜啊。”青子月歪了歪头:“这么好吃的菜我都忍住只吃一点儿,怎么不叫珍惜了?”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比别人早死几十年嘛。我死还能让别人高兴,一举两得的大好事哇!” 钱尽年颓下去了,眼神却还是定在青子月身上:“你死了谁高兴了?” “哦,我想想啊.......”他掰着手指认真地数:“我爸死之前把他的公司给我了,首先他的老婆,也就是我的后妈希望我死,她有个宝贝儿子,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的,如果我死了,公司自然就归他们所有,其次那些股东也在等我死。他们想要更多的钱,而我那个后妈给他们的条件实在诱人。所以他们也在盼着我死。我死了成全的可不只是一两个人,而我也恰巧活不长,有什么不好的?” 钱尽年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乎一切都在等待一个宣泄的出口。 “你在路上问我,为什么我爸死的时候我不难过。嗯......我难过不起来啊。是,他是对你们很好,他做慈善,好人缘多得很。他对我也好,对他的小老婆也好。但我就是难过不起来,他可能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有段时间一直都在和我讲什么经济经。他身上总是有种苦味,我知道那是药的味道。他是因为心梗死的,但不只有这种病啊。” “他名字叫青葙子,是中药名儿。麻椒似的,比秋菇蔦还苦。我觉得还蛮巧的,就问他,你苦不苦?” 青子月想起那碗底的酒,拿起碗转了几圈,灌下去了。 白酒辣的他皱眉,顺了一会儿才下去。 钱尽年也跟着喝了一口。 “他说不苦。”辣劲儿过后,青子月又有些喜欢,用手指去探钱尽年的碗,挑起来几滴放进自己的嘴巴里。 “不苦。然后他细细和我说了一下他的生平事件,回忆录似的。最后笑得可开心,说自己甜都不够,苦什么?” “所以你对那时候我们的哭很奇怪。”钱尽年搓了搓脸,还是不理解:“可是那毕竟是有人离世了,就算他生前再怎么说,死亡带来的痛苦也总会让人落泪。” “不是因为这个。”青子月摇摇头:“我觉得你们奇怪并不是因为他对我说了什么,而是我本身就觉得这不是什么该哭的事。一个人死了,只能说明他不能够再以实际存在的方式影响他人,并不代表他的精神也死了。他带给我很多东西,也分给其他人很多东西,这些都是他活着,或者说性命无忧的时候做不到的。所以这有什么好哭的?我没笑已经算是很懂场面了。” “你没有心吗?”钱尽年听着,喃喃地问了一句,随后他对上青子月的视线:“人死了!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好的人,啪!没了!你就只想到他留下的东西和影响?你一点都不想他带给你的感动和你们之间的感情吗?你冷血也该有个限度,你真的没有心吗?” 青子月懵了,“你生气了?生什么气?” 钱尽年很想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到哪怕只有一丝的悲伤,却发现那眼睛尽管干净,却也是薄情至极。 “没什么。”他彻底蔫了。 钱尽年自顾自的喝酒,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尽年。”青子月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对我爸有感情,你舍不得他。你难过悲伤也是应该的,但是......我真的难过不起来......” “我知道。” “我觉得死不是什么值得悲伤的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们都会死,如果每次死亡都会这么感伤,那眼泪都要流干了。我不喜欢,我爸也不喜欢。” 钱尽年想往他碗里夹块鸡rou,又想起他说自己不能吃太多,筷子临时变道,回到了自己碗里。 “我死了,你会哭吗?”青子月说着,笑意又上来了:“我不准。你要是哭,就不要让我看到。” 钱尽年的心沉到了最底下,没答应。 “你听我说,我真的不觉得死是什么难过的事,活着才难过呢,要浪费心机,要防人陷害,要步步为营还会一不小心淹死在所谓的爱河之中。活着的时候你都不哭,死了有什么哭的?就是睡一觉再也不醒来的事,不值得哭。” “你不准哭。不准掉眼泪。不准记住我。”青子月这句话说的很认真:“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尽快忘记我,不要想,不要回忆,不要来看我。” 钱尽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 青子月能够说出这种话也在情理之中,他的感情都很薄,一踩就碎,但钱尽年知道自己是和他真心换过真心的,从高中的你叫什么名字开始,青子月就一直都会是自己念念不舍的人。 所以他觉得无力,觉得悲痛,他想要剖开青子月的心脏,把这没有用的,多余的感情往他心里也灌一点,好让自己没那么心疼。 他默然片刻,孩子般执拗:“你不准我哭。”他眼睛里是装不下的坚定:“我不准你死。” 青子月无奈笑笑,想说什么,却被钱尽年打断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重了。 “我不准你死。” 青子月看进钱尽年的眼睛:“尽年,你别哭。” 青子月无声地叹了口气,胃部的痛感上来,但他也不想理了。 他有些后悔和钱尽年说这些了。 青子月艰难地直了直身子,却发现直不起来,屁股也有些麻了,索性向后一倒,虾似的把自己抱起来。 钱尽年回过神来,扑到他身前:“你怎么了?” “衣服,外衣兜里面,药,帮我拿一下。”青子月皱着眉,看上去痛苦非常。 钱尽年翻找,却怎么也没翻到药。 青子月疼痛加剧,差点把桌子踹翻,恍惚间他好像被裹了起来,双脚离了地,头靠在一个厚实的胸膛。 有雪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 他想起来了,他没有带药。 糊涂啊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