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进入小道时钱尽年叫醒了青子月。 “消消汗，要不然下车吹风着凉就不好了。” “到了？”青子月扭了下脖子，窗外已经没有山和庄稼地了，是一小片一小片的房屋，看上去更显寂静。 钱尽年“嗯”了一声，转了个弯，把车停在了铁门前。 “就是这儿，” 两扇铁门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音，迎面撞进青子月严重的便是被一摞柴垛虚掩着的小院，看过去的时候只是一片雪白。 “我放假过年的时候会回来，但今年太忙了，这才空出来，你来的也是巧，正好赶上了。” “巧？”青子月笑了下：“可能吧。” 进屋之后是一片有些狭小的空地，灶台，水缸立在一边，屋子里面和厨房只有一扇门的间隔，因为没有人住，所以有些冷。 “等一下我把炕烧起来就暖和了。” “外面的柴都潮了吧。” “下面的还是干的，而且不止有柴，还有秸秆可以烧。” 青子月四下看了一圈：“这房子是你买的？” “对啊。” “怎么想的要买这块的房子？” “嗯......”钱尽年想了想：“也没什么理由吧，就是觉得这块安静，人嘛，闹腾久了总会想要消停一阵的，这块也算是我的小桃源了。” “桃源？”青子月笑了：“这哪来的桃儿。” “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钱尽年也笑：“这叫心之所向，叫灵魂归处。” “你信神？” 钱尽年上了炕，把插板拉了出来。 “不信。”说完他又摇摇头：“不完全信。” “现在要干嘛？出去捡柴吗？” “嗯。” “我跟你一块去。” 青子月在冷空气中吹了一口，白白的雾气就飘了上去。 他跟着钱尽年往后院走，贴近了看发现这地方其实是被小栅栏斜斜挡住的。 厚雪照得青子月眼睛有些疼，但他还是说：“我可以进去吗？” 钱尽年往他的方向看：“啊，进去呗。”说着他就将那扇栅栏往里推。 “这里每年都会下这么大的雪吗？” “不一定吧，但都差不多，前年的雪就小，那时候觉得可能不太好，瑞雪兆丰年嘛，嗯......然而那一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一脚踩下去，雪一直没过了青子月的半个小腿，雪掉进鞋里面，凉意使他泛上一层鸡皮疙瘩。 他接着往里面走：“所以你还是会信那些没有的东西？” “应该也有些依据吧。”钱尽年直起腰来，发现青子月已经走出去好远。 “走那么远干什么？”他不得不放大了音量，好让青子月能够听得清。 青子月回头看了看他，钱尽年看不清他的表情。 青子月什么也没有说，张开双臂，直直地倒进了雪里面。 周围的雪被他震起来一些，陷落下来盖在他的脸上，冷意上来之后就是疼。 青子月的呼吸变得急促，那是一种他从未他体验过的感觉，他形容不上来雪的味道，他穷尽脑海中所有的形容词，却也无法准确描述雪的味道。 他张开嘴，抓了一把雪嚼了嚼，有些苦。 几乎是没有反应的，他就被钱尽年刨了出来。 “干啥呢你？” 钱尽年把他拽起来，扑了扑他身上的雪。 再次对上青子月的视线的时候，钱尽年怔愣几秒——那是一种他和青子月认识三年，一直到现在足有十四年都没有见过的表情。 青子月的眼睛很亮，比这铺天盖地的大雪还亮。他喘着粗气，脸上是因为寒冷而泛上的红晕。 “你......” “雪是有些苦的呀！”青子月甩了甩脑袋，接着说：“我以为雪没有味道呢。” “嗯。因为有土，当然是苦的。” “你不是在收秸秆吗？” “大哥，你自己想一想，你在那好好地收着东西，起来时却看到一个人倒进了雪里，你不害怕？” “不害怕啊。”青子月回答的理所当然。 钱尽年觉得自己这张嘴也是贱，非要问青子月这种没有心的，活像个人型AI的人这种问题。 “好吧，我害怕。快回屋吧，你这样明天不发烧都得是谢谢观音菩萨了。” 青子月也没和他争论什么，就乖乖跟着他往外走了。 “观音菩萨？你信佛？” “不信。”钱尽年扛起秸秆，差点扫到青子月的脸。 青子月不吭声了。 由于对东北实在没什么认知，做的准备也更像是纸上谈兵一烧就没，青子月套了足有三件薄衣服才感觉没那么冷。 钱尽年又去捡了几块木头回来，看到青子月这样，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没有厚衣服吗？” 答案显而易见。 钱尽年无奈，打开了柜子，他的尺码比青子月大上两个还不止，而且放在这里的也都是一些旧衣服，纠结半天也没选出一样能穿的。 “就这个吧。”青子月也是不挑，指着一件灰色加绒卫衣说着。 “也行。”钱尽年就把那衣服给他了。 “你没结婚吗？”青子月套上衣服，果然是大，衣摆最下端一直盖到了大腿根。 “我上哪结婚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谁家姑娘能看上我。再说了......”钱尽年苦笑两声：“我妈前几年也没了，这下我没爹没娘的，啥好人能跟我过日子啊。” “嗯......”青子月眨了眨眼：“那不也挺好的，未来的老婆不用担心婆媳关系，有什么问题也不用考虑他人因素，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能过就过，过不了也不强求，不用因为长辈原因舍小我为大家的。” 钱尽年哈哈大笑：“你倒是挺理想嘛。” “这叫合理分析。” “好吧，合理分析，合理分析。那你呢？你怎么不结婚？” “我不想结啊。”青子月无所谓地说：“我一个人活着就有很多事要想了，再拽一个人过来和我一起想。把痛苦劈开并不会把它分成均等的一半一半，而是增生出更多的痛苦，把自己的痛苦原封不动地复制粘贴到别人的思考里。害人害己。” 钱尽年下了炕，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火灶前，青子月就坐在炕沿，晃荡着腿。 “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痛苦呢？万一就有一个人愿意和你一起思考呢？” “那我就去买彩票了。”青子月笑：“我不相信运气。我说它是痛苦的，因为我痛苦。我现在二十九了，除去小学六年和之前的生活，我思考了整整十八年。但我又没有办法停止思考，像是毒瘾者，我必须思考，不停地思考，好让我能够接着呼吸，思考是我生命的支撑。我痛苦，所以我思考，我思考，所以我活着。” “你不相信运气，但你可以相信人啊。”火生起来了，映亮了钱尽年的脸，青子月第一反应就是去拿单反。 “你别动！” 钱尽年话说一半被打断，有些疑惑：“啥？” 青子月拿着相机，找准他刚才的角度：“你眼睛里有火光。” 钱尽年知道青子月这句话没有多余的意思，只是很单纯的，他眼睛里有火光。 “你接着说。” “我刚才说到哪了？” “你说可以相信人。” “哦.....对。”钱尽年说：“你不信运气，但你可以相信人，信有血有rou的人，高中时不是讲嘛，一个事物的震颤可以带动另一个事物的震颤，万一哪天你就能够找到那个和你同频共振的另一个人呢？退一万步来讲，万一她就愿意和你一起遭罪受苦，一起苦思冥想，万一她就看上你难以捉摸的......灵魂了呢？” “绕来绕去你还是没绕过虚的。” 热度是从炕头烧起来的，青子月用手去摸，有些温暖的感觉。 “以前人们没有研究出科学，也没时间去想真理啊未知的东西，每天身上挂着块破布就出去觅食，每天吃饱不饿也不管明天能不能活着，也没有结不结婚这个概念。再后来，人开始更能够适应直立行走了，大脑也跟着进化的发达了些，觉得一些事物没办法理解了，于是开始思考，怎么办呢。然后一敲脑袋，世上就有了神。一个高于我们这个维度的存在，他绝对完美，绝对真知，人们开始信仰这个由自己创造出来的神，他们的生活非常有趣，而人们所能经历的一切也都是由神决定的，不断完善，巩固。甚至愿意为了这个神奉献自己的生命。你说他们是在信神还是信命？” “我不相信宿命论。”钱尽年如是说，他不再继续添柴了，专心听青子月说话。 他尽管觉得青子月是个怪人，但也觉得他的观点角度很有趣，，虽然有时候确实不近人情甚至冷血，不过他也是真的觉得青子月有种无法让人抵抗的吸引力。 “对，我也不信。我不相信生命是既定好的东西。他们创造出了神，这不够，他们要和神对话，祈求神的宽恕或保佑。于是就有了神职人员，他们制定规矩，要世人向神忏悔，祷告。最后再来一句神爱世人。不少人会为了所谓的神放弃自己，婚姻，幸福，甚至痛苦都被一并割舍。那么我就在想，或许神并不是全知全能，也并不是完美无缺。我觉得他应该相当自私，要人们控制欲望，成全自己。后来神就被不断完善，不仅有正面的神了，或者说正面的神并不只有好的一面了。他们也会有私欲，也会犯错，最为典型的应该就是宙斯。但人们还是愿意相信自己心中的那个最接近真理或者说，就是真理本身的那个神。深信不疑，无可救药。” “因为人需要找一个精神寄托吧。”钱尽年说：“因为那个时候并没有很高程度的科技与理论支撑，很多现象他们并没有办法解释，他们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会有洪水，地震，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他人要陷害自己。所以他们要弄出神，恶魔。他人的恶心是因为恶魔的施法，天灾是因为神的动怒。怪力乱神本质上应该是人们对未知的恐惧与好奇。” “我也觉得。”青子月觉得有些烫，就把手抬了起来：“但也不完全，神本就是一个高于我们存在的......姑且说是生物吧。不光是以前，就拿现在来说，也有很多宗教信仰，可是你能够说现在的科技和理论不足够吗？大概不能吧，至少之于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就已经足够支撑我们的基本构架了。所谓的信仰也跟着不断进步。那么人们现在信什么呢？佛教让人忍受痛苦，一生行善，死后便可以去到一个叫做极乐世界的地方，那里的有甘泉，有青山，每个人都很博学很善良，花啊草啊都是美的，在那里，他们就可以无限接近自己的信仰。这勾起了人们足够的向往，为什么？因为他们在现实世界中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景色也许会有，但到哪里去找完全没有恶意的人呢？于是心向往之，并且甘之如饴。” 钱尽年：“这样听来有信仰也不是坏事。至少可以使我们成为更好的人。” 青子月摇摇头：“凡事都有对立面。我们所说到的只是好的一方面。也有不好的，使人走向毁灭。但他们还是甘愿，因为他们就是相信。” 他接着说：“那就说回我们最开始的结婚话题吧。这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关系，我想说，其实是有的。万事万物皆可以成为信仰，有人就是会把结婚当成信仰，而我则把思考当成信仰。信仰并不完全等同于迷信，如果要结婚的话，我就必然不会有这样多的时间去思考，就连像现在这样的没什么意思的交谈都会被大量缩减。不聊玄的，人们都说自先沉稳而后爱人。我沉稳不下，我飘在半空，我没办法拉着另一条生命共渡。” 钱尽年不置可否，“对自己认知太清楚有时候也不是好事，人活得糊涂一点也许会更快乐轻松。” 他看了看青子月：“要来烤烤火吗？” 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着。 他笑了。 “在你的眼睛里也点上一把火。” “别点在眼睛里。点在我心里吧，让它暖和暖和，然后烧干净所有，包括我的思考我的痛苦吧！”青子月跳下炕，钱尽年站起来给他让了位。 “那你就不是青子月了！”钱尽年笑开了：“别说神啊命啊的了，吃饭才是要紧事，你要吃点什么？” “我想吃纯正的东北菜。”青子月说：“还要喝白酒！我也要体验一下什么叫做酒逢知己千杯少！” “那你就是默认我是你的知己了？”钱尽年拿起他的单反：“这东西怎么用？” “干什么？” “拍一张在你眼睛里点亮的火。” 屋子外无声地下起了雪，苍茫一片，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