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青子月今年第三十二次站在天台上,围栏生锈呈现暗红的颜色,看上去血迹似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南方人,二十九年没见过大雪。烟雾向上飘着,从肺里走过一趟的东西看上去好像也没有那样死气沉沉了。他一只手往前搭,栏杆就有些晃动的意味,下面是城市喧嚣的灯火,时值新年,这座充满生机的城市在倒数着等待新年的到来。他眯着眼,任由烟灰掉落在衣服上,飘散在风里。在新年的钟声响起之时他掐灭了香烟,双手合十,和那些人们一样希望着新的一年,诸事顺遂。 他自认并不是一个很悲观的人,相较于罹患心理疾病或生理疾病的人们来说他要乐观得多,也更幸运得多。 他由衷地希望这世界能够变得更好,希望这世界往人们更加向往的方向发展。 只是这个方向是指向哪里的呢?他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 他用脚碾着烟头,拨过来一些薄土,盖在烟头上面,虽然知道它已经完全掐死,但还是要反复确认才能肯定它不会再次复燃。 他又把目光放回这座城市里,天台的护栏上挂着一张指令牌:禁止自杀,违者罚款。 青子月觉得好笑又荒诞,他站到天台边上,护栏挡不住他的腿,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跨越。 是的,他想。 他跨护栏外侧,天空中炸开了烟花,他双手抓着护栏,令人堪忧的质量并没有让他害怕,他仰起头,看着那些烟花。 在呼啸而过的风中,他听到了来自楼下的惊呼。 他有些奇怪地往下看,笑着对他们挥挥手,又指了指天上的烟花。 “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害怕呢?” 另一条手臂支撑着他在死亡边缘转了个圈,撑着护栏,他又跨了回去。 他听不到人们的呼声了,那些遥远的声音炸死在了烟花里,他往前走,下了楼。 他没有脱下衣服,而是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本子,在“感受死亡”的前面打了个小小的红勾。 第二天早上八点,准时起床。 他订了去HLJ的机票,九点半。 青子月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一些换洗衣物,单反,电脑,手机,充电器。 还有那个本子。 这会儿是一月,正是东北最冷的时候。 他并没有多激动,也没有多期待,尽管这次旅行是出于他的个人意愿。 但是事事都不可能让他完全算准,比如说飞机的晚点,和对东北完全没有认知的他。 下了飞机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冷,和南方的湿冷不同,这种冷只浮于表皮,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御寒衣服,也还是很难承受的。 青子月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被冻出了一些红晕,嘴唇确实煞白一片,他必须尽快赶到酒店,不然会冻出病来的。 室内的暖气让他缓和了不少,微信收到消息,是他高中的朋友,他大学考得远,那时候也就一个人来了东北,最后在东北落了脚,不再走了。 这样算来的话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见了。 不过作为他高中时期唯一的朋友,青子月还是很珍惜他的。 青子月给钱尽年发了定位,然后翻出了笔记本,查阅着关于东北的风俗文化。 他对东北也是有些刻板印象在的,人们的过度热情,铺天盖地的白雪等等。 敲门声响起,一开门果然就看到了钱尽年。 很多年了,他的样子也没有变多少,青子月第一眼看到的也还是他那双稍微有些下三白的眼睛。 “怎么突然想要到东北来了?”钱尽年给他带了一身羽绒服:“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这不过年了吗,我一个人过也没什么意思,那边还不下雪,而且我也一直想来东北。” “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钱尽年笑了:“二十九岁来东北?” 青子月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会在二十九岁来东北,而是我做好了上一件事,就要进行下一件事,乱了的话,我会很困扰。” “你还是那么奇怪。”钱尽年看着青子月:“还挺合适的,挺好看的。” “那接下来呢?你要去做什么?”钱尽年打了个哈欠:“我在东北这么多年了,没准能帮到你呢。” “我要去看雪。” “哈?”钱尽年疑惑道:“那就去看啊,这不就快下雪了,这还不简单?” “我要去看大雪。”青子月把羽绒服脱下来,接着说:“我要去看那种能把人都盖起来的雪,去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去看落在柴火堆上的雪。” “那在这可能是看不着了,这边的雪没你想的那么大,而且会有清理人员,没等你看到就被扫没了。你要看这么大的雪,得往乡下走。” “乡下能看到这么大的雪吗?” 钱尽年点了点头:“你说的那种也只能在乡下看到,这正好休假了,我和你一块去吧。” “麻烦了。”青子月并没有说什么客套话,只是很好的接受了。 “这有啥的。” 青子月看着沿路的风景,落了雪的庄稼地,被盖住的青山,钱尽年的车载广播播放着古诗词鉴赏,这会儿这说着“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这人间最留不住的是镜中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和离树飘零的落花......”青子月点着手指:“那把它们留在我们想要留在的时候不就好了吗?” “哪有那么多说留就能留的,不是有个歌还唱‘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吗?”钱尽年突然想到了就唱一句。 “尽管我们仍是受着个体以外意志的影响,却无法左右个体以外的意志,我们可以决定自身啊。你看,我们没办法让花不落下去,但我们可以把自己留在最年轻的时候。有羁绊牵挂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可对于像我这种没什么其他关系的人来说就容易多了。” “说什么呢。”钱尽年关掉了广播:“你看,要按照那么说的话,那些劝导不要自杀的人不就都是在讲废话吗?” “他们不是吗?”青子月想了想:“如果一个人真的很想死了,觉得已经活不下去了,怎么说都没有用了。你觉得那些劝她好好活着的声音对于他来说是什么?你觉得他听得进去?我们只是站在一个相对正常健康的角度去告诉他没关系,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可是我们没有想过,万一他的世界已经崩塌了呢?” “那就把它拼起来。”钱尽年说:“拼起来,然后继续生活。” “如果他就是想要摔碎呢?” “那就拦着他,捧着他。”钱尽年停顿了一会儿:“总之我是不会看着一个人去死还置之不理的。” “你还真是有同情心。”青子月笑了:“但是我最开始只是说了我们可以把青春留在自己的想留在的地方,并没有说只能用死亡这一种方式。也可以是记忆,或者技术,像现在的医疗美容,虽然不至于永葆青春,但也可以延长一些青春的时效性不是吗?” 钱尽年不说话了,青子月自知没趣,就又转头去看窗外向后奔跑着的景色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奇怪的人。”过了一会儿,钱尽年突然说道。 “嗯?” “你的想法好像一直都和我们不同。大部分时间里我都没办法和你达成共识,但却不觉得讨厌,反倒觉得你有趣。”钱尽年眉目舒展开来:“又奇怪又有趣的人。” “是在夸我吗?” “当然。”钱尽年笑了笑:“我之前觉得你有点太冷漠了,你好像从来都不会被什么东西触动到......就包括,包括青叔叔......” 青父对于钱尽年是个有特殊意义的存在,而他之所以愿意主动接触青子月,一大部分都是因为青父。 “有什么好触动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我难过伤心他都不会回来,有什么用呢?” “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啊。”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感觉的。身边突然少了个人的感觉让我有些不习惯,适应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好像也就那样。” 青子月所有的事情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至少钱尽年认识中的他是这样,他似乎没有共情能力,一切都很程序化,亲人的离世对于他来说只是身边少了个人,感情亲情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 所以钱尽年没办法真正的理解他,尽管他是真的把青子月当朋友。 “为什么要看雪?”钱尽年不想就那个问题继续讨论了,他只要看到青子月这种态度就会很想和他大吵一架。 钱尽年不喜欢争吵。 “因为没看过,所以想看。” 车内陷入了沉默,青子月觉得有些困,合上眼睛睡了。 钱尽年和青子月可以说是你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他有一腔热血洒不出去,对不公之事无法视而不见,情感也因此要来的更加汹涌澎湃,有时甚至会使自己中伤,他吃过很多亏,却还是秉持着一副少年心性。就像是以前的英雄侠客,他总想要去改变这个世界。 而青子月则是接受这个世界,把自己剥离出去。 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在。 他就像是......高高的巴别塔尖上随时都有可能坠落的月亮,是明知道会因此而殒命却依然虔诚的参拜者,是生于缺氧潮湿的山顶上的病木一桩。 不仅是钱尽年觉得他奇怪,准确来说,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奇怪。 钱尽年到现在都还记得青子月在青父离世时说的那句:“你们为什么要哭?”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道路,总觉得有些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