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章正鸣的海
翻开一本书信,我仍能背你写的诗。 现在,我还在看你写的,后来的故事。 我来到滨海墓地。上一次来,是不是还拥抱了鼓手孱弱单薄的身躯? 【富海公司的总部富海大厦在海城路的中心,海城路在市中心。周围是老上海留下别墅和公寓,使它包裹在浓郁的欧陆氛围里面。 从它大门出来,北面五百公尺是淮海路中段,东面有闻名海外的消闲集中地太仓桃江雁荡路,西南面五六站地就是徐家汇商圈。 大厦是美国芝加哥SOM设计事务所设计的,这个事务所在上海的另一项作品就是地标性建筑金茂大厦。不过富海却截然不同,非常低调,虽称大厦,其实只有三层楼,只是每一层都抵得上普通办公楼的两层,非常气派,却不张扬。 外墙是花岗岩立柱檐口门窗饰配,整墙立面涂以环保型涂料,充满了坚固扎实的感觉。尤其是它的大堂,不是一般公司前台的严谨拘束,而是设置了一台中西园林合壁的景观: 一拱木桥,桥下流水潺潺,彩鱼畅游其间;一篷篁竹昂立左侧,几株绿树伫足右首,十几把藤椅藤几零落竹畔树下,一块巨型斧劈石镌刻楷书“富海”两字。 之所以罗里罗嗦说了那么多富海大厦的长相,是因为我出生在一个和建筑有关的世家。爷爷的爸爸就是清末的木匠出身,爷爷虽然算是走了红色路线,但在局子里做的事情还是和这方面有关系的。再到爸爸的建筑装潢,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但始终无不和木材,建筑有关系。所以我天生对这看似与女生没什么关系的钢筋水泥有种亲切感。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建筑这玩意完全可以看出建造者,支配者的心思。】 富海章正鸣… 章正鸣、肖遇年、长脚鹭鸶、豇豆,你们那几个都很厉害嘛。 这本刘筱枫写出的故事里,如果说有两到三人是未被发现的人柱,那么,会不会第九十六个人,就在其中?? 【不得不承认,当初我这小P孩一踏进这座大堂,兀自就服了,彻底服了,“服”有三个原因,第一,打死我也没想过能在这种地方上班;在我的印象中,这儿比我去面试过的某世界五百强企业看上去牛N倍(N>5),那个所谓世界五百强在长宁区的某个角落,一整片一整片的工厂当中杵着所谓的办事处,实在是恶心至极;第二,我服的是张之虞。时至今日我才知道什么叫做达官显贵,真是不一样;第三点,也是我最服的,是那个叫章正鸣的男人。这样的建筑实在有点让我陶醉了。那这个男人…… 单晓婷拉我手往镜子那里走,打断了我的无限YY。“看看你自己,对自己讲,我行的。” 听她的指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晕,差一点就没笑出声来。多少时间没有穿正装,我都快忘了,看着都滑稽。 我等你,单晓婷抱了抱我,拍拍我的肩膀,等你的报喜电话,我就在附近的书城。 她替我仔细正了正衣领,样子太像一个大姐怜爱小妹,我鼻子酸了一下,好,听我的好消息吧。 其实,在走向前台那一刹那,我别提有多慌了。倒不是因为对自己真有多不自信(那时候根本没想过还有自信这东西……)主要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上了这里,这才是最要命的。 无所谓的时候往往正是无所畏惧的时候,当产生了感情,那就麻烦大了。而且感情越深人就越不理智。往往理智与情感是相悖的。这个理论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朝菜刀的墓碑走去,一阵阴风吹过。 【大公司就是不一样,前台小姐长得像林志玲。可惜人家不甩我,见我蹑手蹑脚进去,人家俨然主人翁的姿态,用甜得有些发腻的嗓音问道,小姐,请问有什么事?她微笑得很职业,但是我看得出是有点高傲有点冷漠的那种。 太久没出门,有点慌神,不过本姑娘还不算太菜的,我面带职业微笑,清清嗓子,问,“我是刘筱枫,我……”刚想说自己是张之虞介绍的,转念一下,张之虞和单晓婷都没交代我直接报名字,恐怕是觉得影响不好吧,毕竟张之虞和章正鸣还不算公开关系,不过这么一来我就难办了。张之虞这黄鱼脑袋。 “我是来面试总裁助理的。”我觉得这么说的话应该很清楚了。 不过她的高傲和冷漠迅速变成了狐疑甚至有些惊异的眼神,这倒让我不寒而栗了。这是干什么呀这,没见过这样的前台小姐! 那种死死凝视甚至难以置信的眼神让我想到了肖遇年。该死的,为什么又是他。 2005年暑假的最后几天,单晓婷出事后我和肖遇年见面,当时我和肖遇年好得如胶似漆,恨不得一口把对方给吞了,整个爱情的火焰把我们烧得比那时候的天气还热。但是就在那个热得让人虚脱的三伏天里,肖遇年把一个诡异无比眼神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这也是我一直说的,总觉得他有很多事情藏在心里的线索之一。 作为如胶似漆的情人,我自然把室友自杀这样天大的事情告诉了肖遇年。想看看他的想法——那段时间是我最最依赖肖遇年的时候,可以说大到人生规划小到打水买药基本上他就是我的私人助理,虽然他经常会突然人间蒸发,但是只要我布置给他任务,在第二天之前总能完成。经常是我睡一觉,第二天早晨我们三楼的阳台上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蛋糕啦,教材啦,玩具啦,最牛的一次还出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段故事也有点复杂,以后再说了……),伴随着风铃的叮叮当当,微风拂面,想到他说“风就是我的代言人”,那种感觉,真的很美妙。 但是那天我话刚出口,肖遇年挽住我腰的手就一下子僵住了,那种夸张的程度让人觉得他被石化了,真的是直接呆在大街中央,脚好像被粘住了,纹丝不动。他那天的眼神是我和他谈恋爱三年当中唯一的一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惊慌?恐惧?诧异?快乐?我词穷了。 “您好,我们总经理有请。”小姐已经带上了面具,满脸堆笑,挂下手中的电话。这个“您”喊得我有点受宠若惊,怎么这么短的时间里态度来了个三级跳,冷漠、惊异、恭敬,这算哪门子事儿?我有点丈二和尚了。 我不知道是张之虞的关系发挥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直接进堂堂富海总经理办公室面试,这纯属小概率事件。 这边请。 乘上电梯,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假模假样地问,请问你们总经理是……? 女孩一脸迷茫,刘小姐,您不是……话没说到半句就欲言又止,您不是张小姐的朋友么?说着,她又拿古里古怪的眼神朝我瞟闪。 她这副腔调,叫我心里七上八下没着落。电梯里除了我和前台的女孩,还有两个西装笔挺男,估计不是合作伙伴就是客户,听到“张小姐”三个字,目光齐刷刷指向我。虽然他们只是偷偷地看看,但我还是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我当然不愿意太早暴露身份,更不想惹得一身sao,前面就说了,我这个人还是很含蓄低调的(别扔我哈)。所以,我就胡乱恩了声,直到出电梯,谁都没再讲什么。 三楼走廊铺着华贵的柚木地板,一个保洁女工正在柔和的灯光底下,用干墩布用力擦拭。 走廊的影木墙上,镶嵌着小幅的白玉雕画,内容是黄瓜螳螂,葫芦蝈蝈,荷花蜻蜓什么的,射灯一照,凹凸有致,很有情趣。 间或有办公室门开关,人走出走进,都是匆忙而不乱;相互打招呼,都是以手势为主,讲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整个职业得……有点吓人了。 先进总经理办公室的女孩,这时蹑手蹑脚出来,过到正坐在小休息厅里等待面试的我身边,必恭必敬地说,刘小姐,老板请您进去。 当时我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搞清楚,总经理,应该只是经理人的级别,说白了还是打工的;但是张之虞她那个,也就是章正鸣明摆着是富海的一把手,这到底怎么回事?还是说章正鸣背后还真有个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 半年前,张之虞拖我去参加章正鸣妻子的追悼会时,就听说过那个女强人的点滴了。】 【总经理办公室宽大的写字台上,放置着电脑液晶显示屏,意大利牛皮文具盒文件夹便笺架,银制的台式文件柜,镀金的地球仪,旁边的衣帽架上,悬挂着一件质地做工精致的驼色西装,看上去十分舒适的转椅空着。阔大的落地窗前,站着一个面朝窗外的年轻男人。 章总,刘小姐来了。 男人利索地转过身体,笑着朝我走来,欢迎你!请坐吧。 男人的热忱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和半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应该说他是那种很懂得保养,也不缺乏历练的男人。脸部棱角分明,浓眉,星目,看人的时候,亲切又具有洞穿力。 只是我不怎么喜欢他的略带鹰钩的鼻子,这样的鼻子总给人阴骛的感觉。 我很相信面相。很小的时候就听爸爸说过,二十岁之前的脸是我和你老妈给你的;等你二十岁以后,你就要自己画自己的脸谱了! 年幼的我完全没听懂这句话的含义,直到成年以后才渐渐明白了。是有道理的。 坐进他对面的沙发里时,他播了个内线。一个丰腴的阿姨推开门站在门口,静候他的吩咐。刘筱枫,想喝什么?自己讲。他托着泛青的下巴,问我。 我回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去看穿着烟灰色制服的阿姨,橙汁吧。 阿姨颔首而笑,退身而去。 他翻开皮面笔记本,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章正鸣,你叫刘筱枫,草字头,下面是宣传的宣,对吗?其实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忽然有些莫名……哦“对了!我们之前……”突然想说在葬礼上见过面,但是又觉得不太好,毕竟那次是他妻子的追悼会。所以话就悬在半空中。 “对,在我妻子的追悼会上。你给我的印象不错,小雨又把自己的小姊妹夸得花好稻好,讲你如何如何能干,那就讲讲你自己的故事,好吗?” 我自己的故事,我自己有什么故事……二十岁出头点,我承认自己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唯一的故事大概也就是肖遇年和张之虞,但前面那个故事似乎琼瑶了点,而后面那个故事主角之一是他女朋友。 僵着总不是办法,先扯吧,“哦,我大学学的是……” 他朗声笑了,哈哈,学生腔。这我全知道的,就不必说了。我比较在意的是,你毕业以后的事,特别是工作经历。 陡然,我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令人恐惧的变化:先是耳边嗡嗡作响,起初,像蚊子,后来像站在飞机场跑道旁边,听见的飞机引擎轰鸣;接着,头颅内炸开一个个响雷,头皮跟遭受虎狼撕啃一样。蛇蛇蛇! 我动弹不得,好像进入了另一个身体。朦胧看见前面蓝色的光影飘忽不定。我好像在教室里?是高中出黑板报的那个时候吗? 耳边响起了喜之郎徐老师的声音。像,但却又不是。 无中生有,元魂归位。 幻梦世界梦无间 初,寰宇仅有一“无”,无相无色,无想无非想。于无穷尽,无时空内,偶无中生有,天堑贯通,“无”乃成“元”,元魂生。元魂乃宇宙无中生有之灵,纯粹无染,无嗅无色,无憎无好。 由“无”至“元”,宇宙洪荒,均匀死寂,波涛暗涌,湍流不息,浪花千层。 一漩一太极,一浪星斗熄。 此世地球,婆娑世界之南瞻部洲,此名定义说法,在各世界表述之道全不相同,然想必以此世界人寿之短暂,修行之艰难,遭遇之离奇,故乡不可回,往生待追忆。故诉你我点滴,愿化红尘涟漪。 “元魂始于虚空处,无中生元,清浊相击,万物分离,清者升为光,乃元魂之首;沉如暗金气,乃元魂尾翼。元魂之口为宇宙空洞处,清浊两气自呼吸。口喷二天伤别离,久之竟成又一灵体,名因时因地,似洪荒之海无尽广大之漩涡,流尽穹宇多少事,轮回因果万千劫。” 开始,我还咬紧牙关,想竭力克制住。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巨大的恐惧毁灭了我的心智,从没经历过的疼痛像洪水,迅速蔓延开来,冷汗不仅湿透了衣服,还顺着脸滴落下来。 对不起,我、我头痛。 章正鸣慌忙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怎么?还好吗?他温柔有力地扶起我(这是事后才回味到的,当时真是正痛不欲生着呢),要不要去医院? 我闭紧双眼嗫喏道,不,不知道,就突然痛了。 他盯着我的脸,但是,那个眼神似乎又越过脸,在注意着脸以外的东西,我去安排一下,你坚持一下。】 他匆匆出了办公室的门,我狼狈地倚在沙发里。 奇怪,在章正鸣没有回来之前,我头颅里的那架飞机,停止了引擎的发动,头皮上的虎狼,没原由地悄悄撤退了。 一刻钟后,他就领着医生进来,我已经补好妆,略显疲乏地坐直了身体。 他诧异地看了看我,你? 我软绵绵地说,好像好一点了。 “老陈,麻烦你帮忙先简单地检查一下,要是有问题现在就去医院。” “麻烦什么,真是的。” 那医生少说也有五十了,花白的头发却显得精神抖擞,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双手术刀般锐利无比的眼睛。从他带来的那些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仪器就能看出来,绝非一般人物。一刻钟就请来这样的老法师,不得不说这个男人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 检查到一半那医生来了个电话,说是市卫生局来人了,搞不清楚什么事情,反正这个老陈在那里嘀咕了半天,然后挂了电话对章正鸣说,“章总,小刘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了,我医院里有个急事,只好先回去了,不好意思啊!”说着拍拍章正鸣肩膀,俨然一副哥俩好。 章正鸣没接口。好像有点不爽,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叫他空下来再来一次。 后来的事情就是面试草草了事,基本上是章正鸣在给予我组织上的关怀。我脑袋早就空空如也,别说面试,就是叫我算个二十四点恐怕也要耳鸣眼花好一阵子。 怎么了?我的小公主竟然沮丧成这副腔调?单晓婷还没从出租车下来,我已经看见车厢里的大袋小包。 她难得出门,不过只要一出门,立刻变身成血拼狂人。说实话,我更愿意看到这个样子的单晓婷,稍微正常点,像个朝气勃勃的年轻人。 你不晓得,我刚才突然头痛得,基本就废了,从来头没这样痛过。样子肯定哈戆。 回想起刚才的经历,汗毛孔一根根立起来。 拉我进车门的单晓婷,焦急地问,是老板亲自INTERVIEW的吗? 我恩了一声,眼前浮现那个男人的样子。 你?啊,你笑什么个啊?好像很陶醉嘛,她坏笑着,不会吧,也太快了吧?我脸倏忽烫了,你,放屁啊,人家英俊潇洒,人家事业有成,人家有气质,跟我有关系吗? 哦哟,才这点时间,就英俊潇洒,事业有成,还有气质了,哦哟……非礼啦! 经不住我雨点般的拳头(实在是因为说不过她那张嘴),单晓婷赶紧求饶,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忽然有点涣散,这个小女人。 我指指她的大包小包,“买了什么富婆?” “给你的。”她拿出一只相框。那种原木制作的,带着原始木纹的相框。 里面是一张照片,单晓婷搂着一个有着一头长长卷发的女孩,甜蜜的微笑十分动人。那女孩的目光正透过时光隧道,青涩地盯着我。 是的,那是三年前的我们,单纯的女孩子。三年前的单晓婷比现在更白净,而我,则比现在要胖。欧,婷婷,谢谢你。我没想到。是送给我的吗? 是啊。 出租车安静地行驶。我看不到对着另一面车窗的单晓婷的脸,可是,却听见她用面巾纸擤鼻涕的声音,跟三年前她出事时一样难听的擤鼻涕声音。 筱枫,有件事,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你。 单晓婷一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人,她说这话,说明事情非同小可。于是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身板直起来,靠向她,“怎么了?” “肖遇年回来了。” ?! 我的身体像过了电一样打了个激灵。回来了?什么叫回来了?他去哪了?肖遇年为什么和单晓婷说这个?虽然我知道她们是老乡,但是似乎关系不到这地步吧? 许多个问号一下子升腾起来。 现在想来,之所以有这么多问号,实在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太傻了。可以说,这段经历的过程,其实一方面是一段离奇甚至传奇的经历,更重要的是我逐渐“看清”的过程:看清这个社会,看清身边的人,看清自己。我的故事,其实就是把一个个问号变成句号。 “肖遇年去了美国,和你分手后。”单晓婷始终没让我看清她的脸,“我家和他家在一个镇子上,家里人多少有点联系。” 沉默良久,车快到了,她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像是讲给自己听,“没什么好事……” 肖遇年真的回来上海滩了。 我送他的戒指,当初是因为心情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他没有还到我手上,就像我很多东西没还一样。 等我回到家,拿那只原木纹相框,挂在房间的醒目处,想着单晓婷讲起肖遇年时候,神情有点古怪,应聘时的沮丧就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