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说真的,我没想到你能说出那种话来。”钱尽年和青子月并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找了家面馆吃了顿晚饭。 虽然都不是很饿,但不吃也不是那么个事儿。尤其是青子月。 要让钱尽年在大晚上找个粥铺那就有点太为难他了,权衡之下他选择了相对清淡的面馆。 青子月把裤腿卷到膝弯处,他整条小腿都是湿的,好在钱尽年穿的是短裤,才免遭一难。 但鞋就没那么幸运了。 连个人现在都是湿着脚,雨越下越大,吃完面都不一定能赶回去。 “我?”青子月卷着发票单,“为什么?” 钱尽年心想,为什么你心里还不知道吗。却还是接着说:“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你自己不是也说......” 说什么呢?说劝想死的人继续活就是在做无用功,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因为她不想死。”青子月知道钱尽年想说什么了。 “死亡是一种自由意志,但人有没有自由意志还是另一回事。她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很想死并且也真的实施了,可是我却抓住她了,不是吗?”青子月抬起眼睛:“我问你,如果她真的想死,是不是可以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是投海,是不是也可以从桥上栽下去?就算她真的想要一步一步自己走向死亡,那是不是也不会在我们看到她,一直到抓住她,犹豫这么长时间?前两个假设都不成立的话,她如果真的想死,我是抓不住她的。” 抓不住的,如果真的想死,并且这种意志占主导地位,青子月是肯定抓不住她的。 毕竟青子月并不是专业人士,而且他力气也不是很大。 “所以她在那个时候,是很希望有人能够救她的。”钱尽年和服务员说了声谢谢,把没有香菜的那一碗往青子月那边推了推。 “这我就不知道了。”青子月想要去拿辣椒油,被钱尽年眼疾手快摁住了。 他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搅着这碗清汤寡水的面。 “她在那个时候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她想活。” 青子月攥住她的时候,手腕上的伤痕是横向的,摸起来也没有很厚的结痂,应该是新的伤口,而且之前并没有割伤过这个地方。 伤口很规则,大概率是因为压力太大,情绪崩溃导致的破坏自己的想法。 “我见过真正想死的人。”青子月先喝了口汤,暖了暖身子,他有些犹豫。 “他们的伤口,没那么规则。” 他说的很平静,钱尽年心里却是一动。 他咽了口口水,半天没说出句话来。 “我见过很多想死的人,我摸过他们的伤口,看过他们的眼睛。不一样的,她和他们的眼睛,不一样。” “那些伤口没有规则可言,错乱的,一层叠着一层,新的伤口在旧的疤痕上是很难流出血来的,所以就要找新的地方,划得越多,空余的地方就越少。他们就越痛苦。”青子月的声音是钱尽年从未听过的沉着,却无端让钱尽年想起大学时看过的纪录片中被一把利刃穿透,流着血的,安静的心脏。 “我一开始觉得很......不可思议。但到后来,却觉得还可以。”青子月说:“我后来听到过医生说的话,他说他很怕那种竖着切开的伤口,这种很疼,也可以缝合。但如果这种伤口是出自患者本人,那大概率就说明这个人是真的很难过,很绝望了。” 青子月摇摇头:“当然,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依据,也没有细查过。人家见多识广也不一定,不过这确实影响到了我的一些看法,每次看到那些人的胳膊上没有竖着的伤口时,我都会暗自松一口气,觉得太好了,他们还可以活下去。” 青子月放下勺子,眼睛却没有抬起来。 “我一直以为没关系。”他说:“所以就没有做什么。” “因为我的不作为,我的侥幸心理。她死了。”青子月吸了一口气:“她在跳下来之前给我打了通电话。” “如果我再往前走一步,那我也就一起死了。” 青子月很想感叹一句世事无常,人心不古。但他做不到。 他无法追寻为什么女人在死之前要给他打电话,只能尽可能的不要去做阴谋论。 血rou和脂肪溅了青子月一整身,惊恐之前是一段很长时间的茫然。 他以为没关系,而他在那时也很忙,就没有太过关注这件事。 “你是她很重要的人吧。”钱尽年觉得空调有些冷。 “不是。”青子月说:“只是偶尔会见到,她甚至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挑起面,尝了一口,暖流充斥口腔,好让他没那么干涩。 “说远了,我在抓住那个小女孩的时候,仍然被固有思维引导着。短短的时间里我重新感受了一下她的伤疤,才终于放下心来。” “要不然她后来也不会和我们说话,不会变得平静。”青子月说:“她很年轻,太多的美好她都没来得及感受,这样死去,实在可惜。” 钱尽年在高中时背作文题材的时候读过那么一段话。 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是不会计较人们说什么的,而总把死挂在嘴边的人大多不是真的想死。 而死......还在渴望爱。 钱尽年脑海中响起海水声,女孩的哭声,以及最后那句“一万年不许变”。 如果他没有抬头,如果青子月没有拽住她,如果她就真的受情绪主导走进深海。 钱尽年光是想想就觉得难过。 两个人都没说话,呼噜呼噜吃着面,钱尽年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食之无味。 所以青子月能够说出那种话是因为他真的见证过劝导无用吗? 他说的很多,是什么概念? 那他自己呢? 钱尽年不敢问,这种问题是在太难过,说出来对谁都不好。 他不敢去拿青子月的记忆做筹码,不敢去深挖他没有参与的青子月的那十几年。 他只觉得如鲠在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直到回了酒店,钱尽年都还是心不在焉的状态。 青子月躺在另一张床上很快就睡着了,钱尽年甚至想要去探一探,他是不是真的还在呼吸。 “为什么要我去摘一颗星星呢?”钱尽年心里反复问着这句话,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阳光刺眼,他醒来的时候看到青子月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上看手机了。 “醒了?”青子月看了看时间:“早上好。” “早上好。”钱尽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睡得并不好,乱腾腾地做着梦,醒了又什么都记不住。 洗漱的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打转,用凉水泼了好几次脸才好了点。 这几天的计划也不是很多,青子月不能吃太多海鲜,这也大大缩减了他们的旅游行程。 钱尽年可能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省时省事来形容一次旅行吧。 一周之后两个人又去了海南。 “你累不累?哪有观光车,可以直接去天涯海角那边。”钱尽年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问道。 “还好吧,这就一公里多,花钱过去有点亏吧。”青子月笑,“生命不息运动不止,走过去吧还是。” 钱尽年很想吐槽什么,但还是跟上去了。 结果俩人走了好久才走到地方,这儿比北方更热,钱尽年偏偏还最不耐热。 他俩坐在石头边,青子月举着单反记录着夕阳。 钱尽年则是像一条死狗一样,靠在石头上望着天。 “这和东北不一样。”青子月忽然说。 “当然不一样,一个在最南边一个在最北边,跨越了整只大公鸡呢。” 青子月哈哈笑:“说的也是。这好看是好看,但是太热啦,我还是更喜欢东北。” “那以后你就住在东北,就别走了。” “我不是已经祝在东北了吗?” “对嗷。”钱尽年笑的见牙不见眼:“过几天咱就回去了,你看今年这么热,冬天的雪一定大。” “从哪听来的?” “这叫实际经验。”钱尽年一本正经:“到时候你的情况会比现在好很多,咱就去滑雪,还可以去吉林,看雾凇,看长白山。等你完全好了,就带着你去重庆,我还是出差的时候才去过一次呢,我们去吃火锅,吃最正宗的重庆火锅。” 青子月看着掉进海里的落日,微微的风声和着钱尽年的声音一起跑进他的耳朵里,海浪汹涌。 他微微笑着。 “好啊。” “这么晚了就别收拾了,明天再弄吧。”钱尽年把空调温度降低了些,让屋子里没那么冷。 “还有一些,马上了。你先睡吧。” 钱尽年在飞机上没睡着,下午又走了那么多路,确实有些困了。 “那你收拾完早点睡。” “嗯。” 青子月把窗帘拉好,关上灯。 他以前总听人说,海风是咸的。 可是他什么味道也没问出来。 他坐了好久,站起来的时候腿都麻了。 等到钱尽年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了。 人群唏嘘着,钱尽年看着被水跑得发白的青子月,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安静。 声音也哑住了。 一直到确认的时候,他都是一种很茫然的状态。 就这样,一直到了傍晚。 他领回了青子月那台小单反。 青子月可能也没想到吧,最后这台相机会落到钱尽年的手里。 钱尽年也想不到。 前一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就这样没了呢? 他把青子月的录像看了好多遍,影像里有青子月住院时的样子,下棋的大爷,后院的猫,哈尔滨的红肠,大连的海边,海南的落日。 为什么? 他看起来那么好,为什么? 动机是什么? 那一遍遍的劝导又算什么? 东北大雪,重庆火锅对于青子月又算什么? 为什么要说好? 在下决定之前,他有没有过一瞬间的犹豫? 钱尽年抱着他那个小本子,上面挂着的那枚戒指他认识。 翻开本子全是画上对号的计划,从很久之前的考试要打610分一直到最后的看大海。 偏偏没有死亡这个计划。 明明不在计划之内,你这样守规则的人,为什么还要跨越边界线? 那他呢?钱尽年于他而言,又算是什么呢? 钱尽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 大学时他学过,类固醇的分泌会导致血压和心率的上升,而处愉悦状态下的人们却将其视若无物。然而在伤心之时,类固醇仍然在继续分泌,身体却无法继续维持无视状态。 所以,钱尽年此刻心中的闷痛是真正的心脏在承受超量的负担。 明明都已经快要好了,都已经说好了以后要做什么,你明明都答应我了。 青子月,你为什么要说谎? 青子月,你为什么不说话? 青子月,我找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