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影

    拳头大的石榴挂在树梢，点亮中秋节的夜晚，老人聊家长里短，孩子追逐打闹，精心打扮的姑娘，在桂花树下赏月嬉戏。集市上一串串的灯笼，注视着过往人群，灯笼里闪动的蜡烛，眨着眼睛，留恋结世间美好。

    集市处在天阳国最西处的国境线上，被人遗忘，在地图上连一个墨点大的标记也没有。陪伴集市的孤山叫做‘蝠头山’，商陆和他的父亲在蝠头山顶搭了个茅草屋，过着知足平静的生活。从商陆记事起，他们就一直在这里，至于他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死于他的难产，他一眼没见过。

    商陆不理父亲的呼喊，迈着步子径直往家走，从他记事起，这个节日始终是他无法摆脱的阴影。一个代表着团圆的节日，从来不属于自己，也无法参与其中。皎洁浑圆的月亮如同挂在天上的伤疤，时刻提醒他处在一个残破的家庭。

    “陆儿。”他的父亲拿着一个灯笼，从后面追上来，“陆儿，怎么不多玩会儿？”

    “我累了，想回家休息。”他加快了脚步。

    父亲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心思细腻。他知道商陆的想法，可自己并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妻子在商陆出生的那一刻与世长辞，那份母爱也跟她一块长眠地下。他把灯笼塞在商陆的手里，牵着他刚年满十五岁的手往前走。

    “你看。”父亲指着灯影下两人交替往前的两双脚说，“像不像四只蹦来蹦去的兔子。”

    商陆脸上洋溢着孩子独有的天真笑容，把灯笼抬高，能更清楚的看到两大只和两小只兔子，加快速度跑了起来，“我的兔子跑得快。”

    大红灯笼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萤火虫，用微弱的光亮带领两人，从一段小路引向另一段小路，时而花香飘来，时而闻到一阵泥土的芬芳，又或者他们能清楚的听到野果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吓得山斑鸠扑腾着翅膀，在黑夜里乱撞。

    “我有些累了。咱们歇会。”父亲怕孩子的身体吃不消，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商陆停下往前走的脚步，在灯笼的光影下跳来跳去，看自己的两只小兔子。

    “你是我和你的母亲，一直祈求上天才得到的礼物。”他不敢去看拿灯笼的孩子，只好盯着晃动的灯笼说，“她也想看着你长大。”

    摇摆的灯笼停了下来。两只小兔子也呆在原地。

    “你的到来让我和你的母亲觉得这个家变得完整。可事情总不那么容易。你出生的那一刻她就死了。我时常觉得愧疚，对你，对你的母亲，都没能给予足够的爱和保护。”

    商陆不知道怎么安慰父亲。他想到了山下独自抽旱烟的老大爷，眼前的这个男人跟他说不出的相似。或许那个老大爷也埋藏着一堆烦恼在肚子里。他在父亲旁边坐下，手里依旧提着灯笼，靠在父亲身上。四只兔子又并排蹲在一起。

    “要是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你不要理任何事情，保护好自己。你要记得，无论怎样，我和你的母亲，一直爱你。”

    父亲终于鼓起勇气盯着商陆，把他搂在怀里。他知道孩子的出生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不仅害了孩子的母亲，还害了无辜的孩子。

    “不会的，爹。”他学着大人的模样，挺直腰板，只差一撇胡子，一本正经的对父亲说道，“等我长大了，我要娶个漂亮媳妇，到时候我们两个一块孝敬您。”

    “那父亲就做个好木工，多做些家具，卖了赚钱给你娶媳妇。”

    还没等两人缓口气，一阵满是凉意的风从山下吹来，灯笼里的烛火来回摇晃，有一直无形的手，要把它从蜡烛上揪走。乌云密布，月亮早已悄无声息的溜之大吉，不见身影。一切都很静，静的出奇，只有一两片树叶不小心触碰在一起，发出轻微的警告声，更像是医生在小心翼翼的触碰病人的伤口。父亲的脸上在冒汗，直觉告诉他“来了”。

    “快走。”他把灯笼吹灭，用力往山下抛去。拉着小商陆的胳膊往山上走。

    商陆跟不上，他觉得这只大兔子突然变得强而有力，拽的他胳膊疼。无论他怎么加快速度，都是被拖着走。

    父亲还是觉得太慢，干脆背起商陆，喘着粗气，一路狂奔起来。

    “怎么回事？”商陆被一颠一颠的，说话也断断续续。父亲湿透的后背，让他觉得很黏腻，他想下来，可是挣脱不了。父亲的手臂像两根粗壮的藤条，把自己牢牢地绑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动弹不得。

    山下传来一阵惨叫。商陆往山下望去，集市上，中秋节的灯光在快速熄灭，湮灭在一团黑影当中，像是有什么在刻意吞噬他们。那团黑影，更像是一团浓雾，随意变换形态，四散开来，只要沾染到的地方，定会传来一阵惨叫哀嚎，顿时溶解成黑影的一部分。仿佛你能看到鲜血四溅的场景，刚刚还沉浸在欢乐当中的人，一个个像伯劳鸟被开膛破肚的猎物。

    “怎么回事？”商陆的声音在颤抖，他跟父亲一样，脸上满是汗水。不同的是，他因为紧张害怕，眼眶当中已经噙着一汪泪水。

    父亲从他急促的心跳当中，感受到了他的害怕。稍微放慢脚步，侧着头对他说道：“别害怕，等会我们就到家了。”

    那团黑影已经完全吞噬掉了山脚的村庄和集市，迅速往山上转移。他们经过的地方，惊起一阵阵山鸟，树枝也因为断裂，发出刺破夜空的响声。

    父亲的安慰和那团黑影所带来的恐惧比起来，像被水沾湿的纸张，不需要用力，自身的重力就会让它撕裂。商陆被山下迅速袭来的恐惧击溃，两只胳膊来回擦拭溃败出来的眼泪。他知道，凭直觉告诉自己，那团黑影的目标是自己和父亲两人。这种利剑顶在脖子上的感觉，让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心紧紧攥着，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想下来自己走。尽管知道自己不可能跑过那团黑影，可他还是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己选择的地方。至少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过努力，而不是把命运交出去，听天由命，看着自己被死亡捏的粉碎。

    他挣扎起来，想从父亲的背上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父亲的胳膊勒的生疼，根本动弹不了。

    “别动。”父亲头也不回，粗暴的喊道。

    两人到了山上的茅草屋，商陆的父亲连忙把他放下来，往前走三步，在墙角处敲了敲脚下的一块地板，找准位置，拿木棍撬开。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赫然呈现在两人眼前。

    商陆在微弱的光亮中坐在地上。他有些口渴，嗓子被粘住，撕裂的疼痛让他说话困难。父亲一句话不说，抱起他把他往地洞里扔。

    “我口渴。”商陆咽了口唾沫，皱着眉头说道。

    扔他的那个人没理他，对着洞koujiao代他别说话，在里边藏好。

    商陆从洞口处掉下来。洞口不高。他站住身子，里面漆黑一片，他只好摸着墙壁，一点点的往前挪动。处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让他觉得自己多了一层保护罩，处在安全的怀抱当中。

    山鸟飞腾逃离和树枝断裂的声音以锐不可当之势迅速袭来。父亲来不及多想，转身大步走回屋里，拿了一盏灯、一壶水，掀开暗门跳下去。

    他在下面点起灯。整个地下场景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线之中。

    “陆儿。”

    商陆扶着墙往前一步步腾挪，这会儿正好在一个墙角待着。父亲点燃手里那盏希望的灯，让满头大汗的他，心里稍微安定一些。

    他向父亲冲去，从手里接过水壶，咕咚咕咚喝个痛快。还没来得及把嘴角的水擦干净，他便打量起这间他从没来过的地下室来。

    房间内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两盏灯，几本书籍和父亲做的一些木头玩具，木头马和木头球——早就被他忘记，但却陪伴他度过童年的老伙伴。桌子上一尘不染，看样子是应该经常过来打扫。

    他还深陷在父亲对他隐瞒地下室的诧异当中，只见父亲绷紧着脸，朝自己刚才站的角落走去，拒人千里的表情像雪山上的陨铁。房间里只有蜡烛在灯罩里滋滋燃烧的声音。

    父亲在角落里掀起一块砖，从下面抽出一块羊皮布包着的东西。能看出来，应该是一把剑。他把东西拿在桌子上，一点点的扯开羊皮，露出寒光凛冽的剑身。他一言不发，用羊皮纸快速的擦拭剑身。去除浮灰后的剑身，所透露出来的阴冷，让人又添三分胆寒。

    商陆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张大嘴巴，静静看着自己不曾想象过的画面。那个憨厚，除了养花种豆，做木匠的父亲，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消失不见，一丝痕迹也没留下。在眼前的，完全是个陌生人，是战士，是谜团，唯独不是自己熟悉的父亲。

    “你把这个拿着。”他把刚才羊皮纸包裹的两张地图拿给商陆。“记住，你好好在这待着，等没了声音，确认安全以后再出来。记住了吗。”

    “啊？”他拿着两张羊皮纸做的地图。看着歪歪扭扭的地形线，脑袋里空白一片。他需要一个解释，但现在唯一能给他解释的人，正在忙着自己的打算。

    “等没了声音，确认安全以后再出来！”

    “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