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山壁
高长珩和上官桐月于五月中旬离开肃州,离开前特地来到药坊跟秦望寻告别。在半个多月的治疗过程中上官桐月和秦望寻已经俨然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两人絮絮说了好一会儿话,上官桐月还是不肯走,不住往下掉泪珠子,紧紧牵着秦望寻的手。秦望寻也心有怅然,不断安慰她,嘱咐她以后要好好顾念身体。 “你等等,我给你一样东西。”秦望寻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去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却不小心将另一本带到了地上。秦望寻没注意,转身将手中的册子递给上官桐月,殷殷道:“这些天我已经基本摸清你的身体状况,桐月你体质较弱,肺腑气虚,我给你写了一些日常饮食和起居要注意的东西,还有一些药方,怕你再生病。你要是不放心,就给府上的大夫看过再服用。疾病在防不在治,终归是要平日多费心。” 上官桐月愈加泪水涟涟,擦着眼泪道:“你这样让我怎么离得开你?要不是你怎么都不愿意和我回长安……我早就派人把你绑回去了。” “我们王妃哪里是专断独行的性子。”秦望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道,“不是说了往后你我仍然可以通信么,长安虽然遥远,快马书信十几日也就到了。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写信,我总在这里。” 上官桐月“嗯”了一声,秦望寻又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上官桐月这才堪堪止住伤感的愁绪。高长珩见两人话毕,突然走过来道:“秦姑娘这一本《疫气统论兼方》甚有意思,本王此前还未见过将各类瘟疫收集整理的医书,里头有些疫病也是闻所未闻,敢问姑娘这本书是何人所作?” 秦望寻回答道:“回王爷,这书是我师父起笔,我随后续写的。” “哦?”高长珩一挑眉,道:“竟然是姑娘自己所作?了不得。” 秦望寻依然平淡地浅笑着,道:“前些年随师父到西南边陲,眼见山野密林之中环境恶劣,当地百姓饱受疫病之苦,师父在当地研究出治疗之法之后,就萌生了将天下疫病收集整理的想法。师父曾说,万里人烟千亩良田,眨眼之间就可以因为一场瘟疫而灰飞烟灭,他见过瘟疫的惨象,故希望尽己所能著书流传,好让后世人有法可鉴。” “贵师实乃医家典范。”高长珩点点头表示赞许,却将书翻到一页,问:“这乌热是何疫病?本王此前从未听说过。” “乌热是十年前发生在且弥和渠勒一带的一场大疫病,最终蔓延到西域近十个国家。我师父年轻时曾和其他许多医师一同入西域治疗这场疫病,后来将它记录在这本书中。”秦望寻简要介绍道。 “哦,本王想起来了,当时最西边的渠勒的巫师就是因为驱疫有功,被人民拥戴而登上渠勒王位的。”高长珩若有所思道。 秦望寻摇头道:“疫病从来不会靠巫术结束,不过是灾难之年,人民需要有一个精神依靠罢了。” “谁能救他们,谁就是他们的神。”高长珩看着她道,秦望寻与他对视了两眼,轻蹙眉头,垂下眼睫。 高长珩将书放回原位,准备和上官桐月离开。上官桐月还在依依不舍,秦望寻一路把她送到马车上,一直到上车,她还探出头来紧紧握着秦望寻的手,感伤道:“我出京不易,望寻,你一定要来长安看我。” “一定,一定。”秦望寻连连答应,马车开动,两人的手不得不分开,上官桐月一直探出头来看着她,秦望寻远远摇着帕子挥手作别,一直到马车转向看不见为止。 秦望寻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元行阙从刚才起就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此刻卸下面具,道:“别伤心了,总还能再见的。” 秦望寻叹口气,转身回去,无所事事地开始整理书上的书架,但没一会儿又愣了。 元行阙无奈道:“还在想桐月?你比我还舍不得。” “不,这回不是想她。”秦望寻看着手里刚才高长珩看过的《疫气统论兼方》,皱起眉头,道:“你说九王为什么对疫病这么感兴趣?” “他感兴趣吗?我以为只是顺嘴问问。”元行阙随口道。 “你跟他熟吗?”秦望寻坐下道。 “不怎么熟,九王在朝野中并不显眼,也不是地位最高的皇子,人很低调,偶尔几次打交道也只是宴席上打个照面。”元行阙回忆道:“不过这次见他,他却比印象中锋芒外露了不少,眉眼之间有了些许深沉之风,更像个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了。” “你也觉得他眉眼有算计之感,对不对?”秦望寻问。 “算计?”元行阙一愣,“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方才说起渠勒巫师借疫病上位一事,不知为何,眼神中隐隐透露出谋算心机。”秦望寻皱眉道。 元行阙笑了笑,道:“单看他能从五王和八王两个有权有势的皇子中间周旋,最后成功跟首辅通婚娶到桐月,就该知道他不是单纯可欺的人。这不奇怪,望寻,朝堂之上,没有不算计的脑子。” “这我当然知道,人人都会算计,可有的人算计是为行光明之途,有的人算计却只是为了行阴鸷诡谲之事。朝堂之上勾心斗角正常,可是,如果九王有所行动,桐月怎么办?”秦望寻忧心忡忡道。 闻言,元行阙正色,想了想道:“从前从未听说九王有什么不义之举,这次他来河西,沿途也行了不少善事。最重要的是有上官湛在,他虽然心机深沉,但在大是大非上确然是一个忠君爱国之臣,就算不为了桐月,为了社稷天下,他也不会放任女婿胡来的。” 京城的势力,元行阙当然比秦望寻清楚。秦望寻顿时松口气,摇头自嘲地笑道:“对啊,我都忘了桐月是首辅家的女儿,地位尊崇,多得是人保护她,我在这瞎cao心什么。何况对九王我只是几面之缘,仅靠莫须有的几句话和眼神就断定他心思不纯,也着实太过武断了。”她将书放回书架,似乎在反思自己对九王不恰当的偏见。 “你也是关心则乱。”元行阙安慰她道,“对了,早起我去肃州城内药店买药,有几味药没货,我想咱们有空可以去山里找找。” “好,的确是时候进山采药了。”秦望寻点头,甩甩脑袋将九王的事情抛出脑外。 说干就干,次日凌晨秦望寻即暂时关闭了药坊,和元行阙一起去山中采药。肃州附近的几座山她已经很熟悉,大体知道药材生长在什么位置,他们花了大约三天时间,一路向西,翻过了好几座山,采了满满一箩筐的药。第三天傍晚到达鸣泉山,秦望寻站在山坡上遥遥望着即将坠下去的夕阳,擦了把汗,道:“呼,可以返程了。” 元行阙背着筐跟在她身后,道:“是啊,再多都装不下了。” “我们今晚找个山洞休息,明天一早下山走大路回去。”秦望寻说道。 山中树木长得高大,这个时间地面上的光线已经被遮得所剩无几,元行阙点起火把,秦望寻远远望见一个月牙状的山泉,两个人遂朝那里去。 来到那山泉之旁,只见陡峭的崖壁矗立在一边,和地面基本上是垂直的。秦望寻朝上看了一眼,借助仅剩的天光看见几节已经断掉的石阶和几个黑黢黢的洞口,便道:“是石窟。” “看起来像是荒废已久。”元行阙道,看秦望寻一直仰头看着,眼睛亮晶晶的,便问:“你想上去看看?” 秦望寻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道:“这种石窟里都会有壁画,我喜欢看壁画。” 元行阙笑笑,道:“好,我陪你上去,这里地势陡峭,要小心。” 他们俩给自己的水袋补充了一些泉水,这里的泉水清冽甘甜,秦望寻喝了几口,满足地一抹嘴,道:“我想起一则轶事。” “什么?”元行阙搭腔。 “说是前些年有个将军在河西打仗的时候,打了大胜仗,就派人往泉水里注酒,满满一泉的水都有了酒味,他就让士兵们统统下水痛饮。”秦望寻抱着水袋摇头感慨道:“真是少年意气,挥斥方遒。”扭过头却看见元行阙神秘地笑着看她。 “你笑什么?”秦望寻一愣,看着元行阙的眼神却恍然,震惊道:“你……那个传闻中的将军不会就是你吧!” “又不是什么遥远的前朝之事,广陵王的美名居然没留下来,真是可惜。”元行阙摇摇头故作遗憾,又看着秦望寻道,“哎,也有可能是你压根没记住我的名号。” “那又如何,知道你的人多了,可不少我这一个。”秦望寻嘟着嘴道,元行阙哈哈大笑,秦望寻也笑起来,仿佛能从他夕阳下恣意的笑容中,窥见当年那个潇洒惬意,往来不败的少年将军。 趁天光还没完全暗下去,两人抓紧时间上石壁。虽然这里早有人开凿过石窟,但毕竟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石阶已经走不通了,为了防止意外,元行阙特地用绳子将两个人栓到一起。不过显然他想多了,秦望寻跑得比他还快,简直像一只灵巧的小兔子。 攀到最大的石窟前,这石窟洞口还有延伸出去的飞檐,上面落满了灰尘和蛛网,一个铜铃系在上面,但已经发不出声音。不过单看这飞檐的形态便可以知道出资建造这个石窟的家族确非等闲之辈。 在石窟入口处架好火把,秦望寻已经迫不及待地去看里面的东西,这石窟不大,四四方方,前后左右各十步而已。其中东西两面掏洞各放了一些彩塑佛像,但是大多不甚完整。南面一整面墙则画满了壁画,而且与一般的佛家壁画不太一样,这里的壁画似乎是叙事壁画,秦望寻从右上角看起,慢慢读懂了这一整副壁画。 “这似乎是一个……跑马传驿的故事。”秦望寻细细看着,下意识地皱眉仔细辨认,道:“这家的主人应该是一处驿站的官吏,他收到从远处而来的一封信……好像是军报之类的,你看这军旗……而后朝东而去。一路上翻山越岭,路遇猛虎,这一副画的是他与猛虎搏斗的画面,最后他打死了猛虎,靠喝虎血活下来的。又遇到土匪,逃到这里,啊,就是这里,他在这片崖壁上看见了佛光,所以才会在这里开窟。最后他……到了,这座城,看到了皇帝,皇帝和文武百官接见了他,他们……哭了?之后他又分发了一些信件,围着他的人也都泫然欲泣,最后他带着类似令牌的东西,重新启程往西。” 壁画两侧脱落较为严重,秦望寻辨认得很困难,但由于叙事性很强,所以整个故事可以串联起来,秦望寻呆呆道:“这应当不是本朝之事。” “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元行阙来到她身边,说,“这讲的是前周最后一位西域驿丞的故事。” 秦望寻转过头看着他,用眼神让他继续说下去。 元行阙一边将包裹放下准备收拾出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一边娓娓道来:“约百年前,前周王朝在分崩离析的边缘,那时都城云中已经无力掌控西域,而北边的回纥崛起,蚕食了河西大片地区,使原本属于周朝的西域各地与中原音讯断绝。但是驻留西域的都护军并没有放弃自己的使命,他们坚守住了阵地,并一批批派人企图冲破回纥的封锁,将西域尚在、都护军尚在的消息带回云中,我原本以为没有人成功,但现在看来,至少有一个人成功了,那就是壁画上这个人——大周在西域的一位驿丞。他历经磨难,把西域都护军的消息带回云中,我想,皇帝和文武百官之所以相对而泣,是因为他们早以为西域已失,却没料到远在千里之外还有这么一支忠于大周的军队吧。不过可惜但是的周王朝已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么顾得了这几千名都护军。” 秦望寻皱起眉头,沉默着轻轻抚摸壁画上栩栩如生的人,仿佛一眼看到了一百年前那个晦暗悲壮的时代,那群忠肝义胆的战士。 元行阙望着壁画,道:“下面那些围着驿丞的百姓,应该就是都护军的亲人们。当时西域都护军几乎全是京畿之地的子弟,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可能是他们递回家乡的最后一封信了。自那之后,西域孤忠都护军在毫无支援的情况下独守西域四十余年,青年子弟都熬成了白头兵,于周被灭后的第二十年被回纥吞并。如此又是十年,我大齐战士西出河西走廊,西域才重归我中原王朝掌控之下。” 秦望寻默默放下手,敛眸伤感道:“一腔孤勇,其途当悲。” “这是值得铭记千秋的功勋,即使是作为前周后来者的我们,也必须承认和敬佩。”元行阙显然没有秦望寻那么感伤,但语气里也有着挥之不去的慨叹。 秦望寻又抬起头,在摇曳的火光下看那一段亲人们接到家书时既喜又悲的壁画,画作之人想必一定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才能画的如此栩栩如生,虽是定格,却好像看得到画面,听得出声音似的,她不知不觉自己喃喃起来:“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元行阙也将画细细看了一遍,道:“那位驿丞想必也是对自己所作之事充满自豪,才会花大力气将这件事记录下来。你瞧这里,他从云中离开回返西域的时候,背上的包裹里放满了鲜花,这是打算把这些故乡的花带回给西域的将士们。千里递驿,言而有信,这是个忠于职守的好驿丞。” “多亏了他,两头互相思念的人或许可以稍感安慰。”秦望寻呼口气,似乎在尽力将自己从悲伤的情绪里面拽出来。 “别想太多,望寻,你极易共情。”元行阙当然察觉到她的内心变化,道。 “我知道。”秦望寻捧着自己的脸,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重新高兴起来。 “对了,桐月不是叫你给她写信吗?”通过驿丞的故事联想到上官桐月,元行阙准备换个话题,结束这因石窟而起的悲伤感。 “我有空会写的。”秦望寻呆呆地望着崖壁。 “你又在想什么?”元行阙看她心思不在这里,便问。 “我想我师父,以前走南闯北的时候,我师父也常常帮别人带信。他说,他没有能写信的人,所以行医之余帮别人带信,是一件快事。”秦望寻又看向壁画,道:“那位驿丞一定也很骄傲和满足于自己的职业,纵然那是个灰暗悲惨的时代,他和那些信,却恍若一阵阳光一样,照亮许多人的心。” “你不也很骄傲和满足于自己的工作吗,秦大夫?”元行阙笑着问。 秦望寻害羞地笑了笑,又道:“对于那些戍边的将士来说,千里之外有挂念着的人,也是他们坚持下去的动力吧。” 说着说着一个馒头突然遮住她的视线,元行阙恨不得直接把馒头塞进她嘴里,道:“不要再碎碎念了,大夫,你该知道不吃东西对身体伤害有多大吧?” “我就是随口感慨了一下嘛……”秦望寻咬了一口馒头,怅然道:“唉,有能写信的人,也是一种幸福。” “桐月啊,她很喜欢你。”元行阙嚼着饼道。 “我知道,可是我和她终究隔得太远了,不是地域上的远,而是身份上的。”秦望寻摩挲着馒头,叹口气道:“毕竟她在王府,我在乡间。”她说着又看向元行阙,似乎想故意调节一下心情,便道:“似乎我可以给你写信?” “不可以。”元行阙果断道。 “为什么?”秦望寻的眉毛一下变成八字形,委屈道。 “我总在你身边,你给我写信干什么?”元行阙淡然道。 秦望寻一愣,道:“可你迟早……” “没有迟早。”元行阙看着她笑起来,“我喜欢跟你待在一起。” 秦望寻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转回头,默默地啃起馒头。 元行阙看着她的侧脸,眸光暗了暗。 她坚信他会走,而他尚未看清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