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仙侠小说 - 浮世谐仙在线阅读 - 十六、落红

十六、落红

    直到死后她才又见到自己的丈夫蔡凌云,看着他拔出刀,将血迹草草揩在她身上,蒙上孩子的脸,将刀抵在孩子胸口、又撤下,把孩子连夜送给牙婆,吩咐牙婆一定要把孩子卖到别的州府,才回山。

    她一路跟着他,直跟到凌霄门后山,被仙门禁制所伤,便恍恍惚惚在山脚一片深林中游荡。

    不知幸或不幸,她竟然在这仙门边上盘踞了下来,日夜以怨恨为滋养,道行益深,渐渐恢复了几分神志。

    可报仇却全然无望。

    数年后的一夜,恰是她的忌日,忽有一个华服女子闯进山林。她不知怎的,一见便红了眼,趁其不备,施术将其迷倒,竟尔一击得手。入梦逼问方知,这女子便是蔡凌云当今的妻子牛氏。

    原来她嗅到了牛氏身上他的气息,岂有不恨?

    “这是天赐的良机……”她豁然闪过一念,强压下滔天恨意,运起搜魂之术,细细琢磨起牛氏的回忆。

    真是骄纵!有个位高权重的父亲宠爱,凌霄门内人人都忍让她三分,丈夫更是千依百顺。但今夜不知怎的,他竟敢回嘴。她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气之下,乱冲乱闯,竟闯进这山林。

    远处传来动静。急切间,她托梦将他原有妻小的事告诉了牛氏,便飘然远去。

    之后半月,她小心翼翼偷听来往弟子的闲言,原以为牛氏会大闹一场,岂料全无声息。又过了半月,方听说蔡凌云忽然辞了诀云峰堂主之职,到临云府公衙内做了个小小的巡检。

    她大喜。他既要时常下山,复仇便有望了!

    可他岂是好对付的?修为高深、心机深沉,正因牛氏不知如何忽然知道了他的过往而疑神疑鬼、戒备森严。她设计了几次,都被他有惊无险躲过,还险些暴露了身份。

    匆匆又是数年,他一路高升,竟由巡检一跃成了临云府的府正,每日在公堂上惩jian罚罪,威仪堂堂、言之凿凿;她见了,惟有饮恨吞声,夜夜啼血。

    “就算杀不了他,我也要教他身败名裂,”一日,她又在公堂外窥探,听着他大义凛然的言语,忽生出一念:“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府正大人的真面目!”

    或许真是老天有眼,没过多久,她遇见了一个名叫赵玉莲的亡魂。她是宏安府富商陈家独子陈栋瑛的发妻。那陈栋瑛到临云府行商,被知府千金相中,便背妻弃子,她来寻他,反被他遣人杀害。

    “我来替你报仇。”她便冒了赵云莲的身份,写了一封状,贴在公堂前,闹得满城皆知:有个冤魂要当堂指认负心之人!

    升堂当日,她便以赵氏的身份前往。衙门外早被围得水泄不通,凌霄门还派了监察使者来。蔡凌云素与知府不睦,见有这许多人到场,更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秉公”审理,妙语迭出。她越见他大言不惭、痛斥陈栋瑛之非,就越是齿冷。

    “此人欺瞒公府,背妻弃子,杀害发妻,罪大恶极,按律当斩!左右,推出虎头铡来……”

    她冷笑一声,正要揭破自己身份,揭发当年之事,忽瞥见那陈栋瑛被按在铡上,露出脖颈后一片乌青胎记。

    “同风?你可是蔡同风?”她茫茫然发一声喊。

    那陈栋瑛命在顷刻,只是挣扎,哪里顾得上答她?急切间,她上前救他,忽然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袭来。

    她慌忙避开,却见蔡凌云仗剑而立,神威凛凛,喝道:“孽障!本堂已为你主持公道,你如何动手伤我公人?果然妇言不可听,鬼话不可信!你仇怨已了,便速速转世投胎,若仍羁縻阳间,为祸人世,本堂今日便连你一起斩了!”

    她欲待分辨,他还如何会给她说话的机会?斗了不过数合,那监察使者也加入战团……

    她竟剩了一缕残魂脱出了重围,恍恍惚惚在山林间游荡,忽望见一座宏伟宫殿,便飘进去……

    此后,便是许许多多相似的梦。在越来越逼真的梦里,她一遍遍报仇,又一遍遍在仇人死后才发觉那并不是他……

    …………

    几声幽怨的琴音将陆恒惊醒。他望了望四周,才发觉自己置身于鸿鹤楼雅间,窗外传来悠悠几声雁鸣,几瓣落花被柔风吹进来;窗边坐着一个美丽而憔悴的女子,怀抱琵琶,低眉轻拨,正是秦五娘。

    “公子,冒犯了!”见他醒来,她放了琵琶,盈盈拜倒。

    陆恒定了定神,道:“你是秦五娘?”

    “正是。”

    “方才我经历的这些都是你的身世么?”

    女子凄然一笑,道:“似真也非尽是真,似梦也非都是梦。真真幻幻,许多事,连妾身自己也记不清了。”

    “那陈栋瑛当真便是蔡同风么?”

    女子怅然一叹:“妾身也不知道。”

    “那你的仇还是没能报成么?”

    女子黯然摇了摇头,道:“恐怕永远也报不成了。”

    “为何?”

    “妾身在这宫殿里不知耽了多少岁月,恐怕外面世上已没有了蔡凌云。”

    陆恒一呆,道:“我们是在一座宫殿里?”

    女子点头,道:“公子下了楼,便能看见正殿。据妾身推测,这宫殿恐怕是一件异宝,妾身的梦境便是这异宝中的一个局。”

    “局?”

    “嗯,以此激发误入此宫者的惊惧之情,以为宫殿主人的修行之资。”女子见他面露恍然之色,便笑道:“看来公子也是修士。”

    陆恒挠了挠头,笑道:“我还算不得修士。对了,那蔡凌云既是修士,说不定还活着?”

    女子怆然一笑:“他若还活着,那我的仇就更报不成了。”

    陆恒一怔,旋即恍然:“若真过了许多岁月那蔡凌云还活着,恐怕已是一方大能了。”自悔失言,面露歉意。

    女子见了,笑道:“公子无需自责。公子宅心仁厚,救妾身于仇天怨海,妾身感激不尽!”

    陆恒脸上一红,忙摆手道:“我没有做那么厉害的事情……”

    “公子过谦!妾身之所以陷溺于这复仇梦境,便是因为从无一人能在死前令妾身醒悟,他们并非蔡凌云。于是梦梦相续,再无了局,仇令人盲,一至于此!”言毕,长叹一声。

    陆恒恍悟:“所以我一道歉,你就发现我不是蔡凌云了。”他当时只是发觉斩陈栋瑛未必便能逃脱,又发现梦境中陈栋瑛即蔡凌云之子,一时对女鬼的身世颇感恻然,便上前说了,实未曾想到如此便得逃出生天。

    “公子宅心仁厚,竟肯自污如此,扮作蔡凌云向妾身致歉,方令妾身从这无止无休的梦中醒来。孤魂野鬼,无以为报,惟有一曲相赠,不知公子愿听么?”

    “愿听。你请!”

    但见她嫣然一笑,便端坐楼头,抱起琵琶,又唱起那首《天下乐》:

    “一片花飞故苑空,随风漂泊到帘栊。

    玉人怪问惊春梦,只怕东风羞落红。”

    歌声中却似乎不再有先前愿人怜惜的意思,只余无限怅惘。

    但见她忽然伸出手,拈了风中一片飞花,幽幽叹道:“落红只道自己百般娇艳,便不会被东风休弃,实在是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