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孤老
“所以你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下次一定会听懂你的笑话的？’”梁间的阿倩撇了撇嘴。 月光从晏璃昨夜撞破的窟窿中洒进来，照得堆满木料的大殿里一片幽亮。陆恒蹲坐在棺材里，沉着脸，手里捧着收捡起来的金针、银针：“我一时想不到别的话。” “那她说什么？” 她的脸像是红了红？还是只是他的错觉？“没说。” “唉，没关系了，反正你以后也见不到她了，还白赚了一颗仙丹呢！” “不……怎么就见不到她了？” “她是修士啊，说不定会变成神仙呢！你没听过‘仙凡有别’吗？” “那有什么？不还有人说‘人鬼殊途’的，我还不是天天见你。” 阿倩的脑袋突然从他身边冒出来，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的脸：“你不会是动情了吧？” “动情？”他的嘴角不觉露出笑意：“怎么算动情？” “你笑了！你原来不笑的！”她指着他的嘴角，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道：“陆恒啊陆恒，我们认识三年，才一个晚上，你就对别的女人动情了！” “呃，我不是不是你的意中人吗？”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认识三年，你们才认识一天！”她一手比“三”，一手比“一”，忿忿道：“三年抵不过一天，很伤鬼的好吗！” “那……我也没有办法啊！不是你自己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也不知道情是怎么动的……” “鬼话！”她回到梁上，缩成一团：“你一个大活人，满嘴都是鬼话！” “说起来，”陆恒挠了挠头：“我现在只能算半个大活人。” “哼！你还能变成僵尸吗？” “嗯！要看吗？”他停了敛息咒诀，肤色便渐渐变得青紫。 “陆恒，你变了！”阿倩叹道：“你原来不是这种油嘴滑舌之……诶！” …………… 与此同时，八千里外。 密室内，蝎瘢僧与明慧结跏趺坐，身前半空中的长命巨锁上又多了一道裂痕。 “师叔，‘鬼子母胶’已用尽了。”明慧面现犹豫之色：“这次若还是不成……” 那蝎瘢僧摆了摆手：“但种因，莫问果。” “师叔，恕弟子愚钝！”老僧忽然向他拜倒，道：“但我们种的究竟是善因，还是恶因……” “你问我，我又问谁？”他怆然一笑，肃然道：“念咒！” …………… “真变成僵尸了！”阿倩绕着他飞了一圈打量，又落到他身边：“张嘴，我看看你的牙。” 他依言张口。 “哇，牙都变了！咦，好尖！” “还有指甲呢，你看。” 阿倩啧啧称奇：“你是怎么变的？” “一入夜，不知怎的，我自己就变了。用了敛息诀才变回来的。” “你又骗我！敛息诀不过是用来收敛鬼气的，怎么会让你从僵尸变成活人？” “不信你看。”他念动咒诀，又变了回去。 “哈？！”她惊得掉出了长长的舌头，忙又缩回去，催促道：“再变一次我看看！” …………… 密室内，巨锁垂下的八道朱索复又结成六个圈套，却只悬在半空，似乎找不到人影。忽然一个虚影浮现，索圈刚套过去，人影却又消散。 如此隐现了几次，索圈尽数落空，巨锁累积的咒力无处发泄，摇摇欲坠。 那蝎瘢僧见了，不再念咒，脸上神色变幻，忽惨然闭目，道：“罢了。” 人影复又出现，被索圈套住。明慧却也依命停下，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想问又不敢问；少顷，终于还是问道：“师叔，我们现在怎么办？” 那蝎瘢僧转过身来，笑道：“你这样总没个主意，怎么做得了律堂首座，维护戒律的威严？” “弟子本就做不来什么首座！”那老僧脸上竟露出少年似的依恋神色，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只想好好清修，万事有师父和师叔做主……” “别说了。你也看到了，师兄此世已生异变，能自由穿梭于阴阳之间，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恐怕不是已入魔道，便是被魔道的人找上了。” “可师父此世的行藏万分隐秘，连我们都无法知道……” “纵然还有别的可能，但我们还能安坐寺中么？” “那……我再找几个师兄弟来，大伙儿一起做法？”明慧的脸上现出苦恼之色：“只是不知道谁能守得住这天大的秘密……” 蝎瘢僧摇头：“业锁已经没用了。我亲自下山，送师兄往生极乐。” “不！”明慧被惊得呆了：“可……可若师父没有入魔，师叔去找，不是反而暴露了他的行踪……” “无妨。无论他入魔与否，我都会杀了他，也就无所谓暴露行踪了。” “但！但那是师父啊！何况杀生乃五戒之首，为不可悔罪，佛弟子断不可犯……” 那蝎瘢僧欣然一笑：“不错，这才有点律堂首座的样子。那我问你，我们以业锁缚人，催其早入轮回，难道就不是杀生吗？” “可……可这是为了……” “为了关乎天下苍生性命的大善果？不错，师兄便是如此告诉你我的，这些年来我也始终如此告诉自己。”他眉头一皱，脸上的蝎瘢便像是爬动了起来：“但我始终参不透：既是为了善果，如何又种下恶因？” 明慧一呆：“弟子愚钝。”旋即拜倒：“弟子说不出道理，只求师叔不要去！” 蝎瘢僧人轻轻拍了拍明慧的背，就像对方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一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们都要学会担起一些不愿担负的东西。” 一股阴冷至极的气息忽然从他的指尖涌入明慧的大椎xue。老僧只刚瞪大了眼睛，便动惮不得。 蝎瘢僧翩然起身，以手作刃，八道朱索齐断，巨锁便失去了光采，落在地上。他将被朱索缚住的虚影收入怀中，向着地上的师侄合十一礼，道：“得罪了。做完该做的事，我就回来向你领罪。” …………… …………… …………… “你一入夜自己就变成僵尸了，那白天是不是又自己就变回了活人？”阿倩边思索、边说道：“那你能在白天变成僵尸吗？阿恒？” 她身旁，陆恒怔怔蹲坐，望着眼中倏然又起的灰影。 这一次，灰影却没有立时定格，只是不停变幻着，仿佛要顺着他人生的轨迹一直滑到终局。他看见笑容渐多的自己站在没有见过的男男女女间，人一会儿多些，一会儿少些，便试着从中寻找晏璃的身影，但灰影变幻得太快，一幕幕不等他看清就过去了。 可不知从几时此，灰影里只剩下他一个，满面阴沉、渐渐苍老；身后的景色还在变幻，但不再有新的人来，始终只是他一个，皱纹越来越深，头发越来越白，越来越少，神色越来越乖戾。 画面忽然一滞，便渐渐淡去，却又没有完全散去，只是变得极黯、极淡，几乎看不见，仿佛眼底的一层灰翳。 但那张苍老、阴沉的脸却犹如阴魂，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