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香荻
那是一段无比痛苦的记忆，痛苦到我只能用只言片语言说。 【百花楼】 百花楼的姑娘都唤我香荻。 百花楼，顾名思义，男子寻花问柳之地，女子香消玉减之所，终日的笙歌艳舞，夜夜的酒香靡音。 百花楼中，除了老鸨、丫鬟、护院、乐师，便是数不尽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芙蓉姑娘美得娇弱，海棠姑娘气质清纯，红荷姑娘小家碧玉，莲衣姑娘明艳动人。 百花楼中的姑娘，各有各的美，也各有各的绝学。 一支琴曲婉转，一舞翩跹绝世，客人们各有各的心头好。 据说楼中最受欢迎的姑娘，名唤“牡丹姑娘”，生得是一个国色天香，既有倾国倾城的貌，又有通晓古今的艺，是位不可多得的遗世佳人。 我没有见过。 我只是香荻，是百花楼中一个服侍人的小丫鬟。 若是再往前推一点，我则被唤作“小哑巴”。 从我有记忆时起，我就说不了话，脸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疤。 那时我初被卖到百花楼来，日夜受着使唤、责骂，以及鞭笞。因着我又丑又哑的缘故。 我记得那后院的井水很冷，每每洗衣裳洗到半夜，双手磨出血泡。 我记得那杂院很破，半夜睡觉时吹着寒风，还要饿着肚子。 我还记得，那一次次反抗之后的鞭笞唾骂。他们打起人来是下了死手，打得我皮开rou裂，痛不能言，落了一身的疤。 后来，被打得怕了，我便歇了想要逃出去的心思，直到我有了香荻这个名字。 我的日子愈加艰难，因为这名字是楼中的莲衣姑娘为我取的。 莲衣姑娘与红荷姑娘不和，为着出气，遂化用了红荷姑娘往日的名字香荷。 因为这个名字，我成了百花楼中众人嬉笑的对象。 凡是跑腿送东西的活儿，都交给了我干。 为此，芙蓉姑娘嘲笑过我脸上的疤，海棠姑娘对我出了一番气，红荷姑娘更是安排了一场戏，让我险些被人玷污。 这些屈辱记忆，如同烙印一般，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消散。 我在百花楼待了两年，见惯了楼中姑娘悲惨的命运。 那位海棠姑娘是我在百花楼的第一个新年中自尽的。 至于那位红荷姑娘，在一次弹曲中伤了手，便没落了下去，后被楼中客人赎了身，听说过得并不好。 我渐渐明白了楼中姑娘的难处，也心碎地知道自己难以逃离这烟花之地。 我只是一个百花楼里的无人问津的使唤丫鬟。 …… 【清徐】 记忆之中，唯有清徐的光阴让我怀念。 我是被一对老夫妇从河里捞上来的。 那里有永远苍翠的山，漂流的云，潺潺不尽的溪水，清新宜人的绿野，阡陌交错的小道。 那里美得如同世外桃源。那里的人，也个个淳朴自然，心地良善。 那对老夫妇则是我遇见的最为善良的人。 他们不光救了我，为我治病，还收养了我，为我取名“清清”。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清徐永远晴朗的天空。 刚醒来时，我身上有几个连村里的老大夫都瞧不出是什么的病症。 我说不了话；听不到声音；吃什么都觉没有味道；眼睛一到夜里，就什么也看不到；而且一条腿似有旧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我想，我上半生一定是做了太多的错事，命运才会这般惩罚我。 我还失了忆。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来历，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但那对老夫妇待我很好，让我在迷茫的世间体会到一丝亲情温暖。 于是，我在那几间小屋，在那个名叫清徐的地方安心住了下来。 老夫妇很关心我的身体，时常上山采药，然后熬给我喝。 大概过了两个月，那位老爷爷在山中遇到了一位隐世高人。 高人精通医术，给我把了脉，说山上有一种草，能够治好我的腿疾。 随后，老先生在山里住了一个月。 我的腿就是这样好起来的。 许是每日喝药的缘故，我渐渐能听到声音，能尝出味道，能夜里瞧见东西，独独开不了口和留下脸上的两道伤疤。 我又觉得这是命运的馈赠，便也不再苦恼什么，每日陪着那对老夫妇，一日日好起来。 老夫妇生活并不富裕，靠着捕鱼和上山打柴为生。 我还记得新年的那一天，老奶奶送给了我一件缝制的新衣，老爷爷并未去卖鱼，我们忙完了事情，坐在一起吃了顿清淡的鱼。 那是我记忆中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虽然一切简陋，却无比愉快温馨。 可命运似是同我开了个玩笑。相处的时光不过半年光景，我便在小镇上卖药材的途中被一群人贩子盯上。 之后，便是一系列苦痛的记忆。 我逃出了那群恶人的魔爪，当我再次回到清徐时，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那对老夫妇已经离世。这叫我心痛不已。 不久，村子里发了洪水，我跟着村民四处漂泊，一路行乞。 不想路过一小镇时被一群人贩子盯住，被卖到了一户财主家中。 在那里，我成了府中最低等的丫鬟。 那是我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时光，尽管两月之后，我就拼命逃了出来。 之后，我身处无人问津的百花楼中，在我又被那群人贩子盯住，被卖到这不知何地的烟花柳巷。 多少次苦痛中我不断在想，如果我没有遇到那几个不怀好意的人贩子，那该多好？ 如果可以，我多想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清徐。 …… 【莲衣姑娘】 百花楼里的莲衣姑娘，样貌并不算出众，技艺也并不算拔尖。 莲衣姑娘只弹琵琶曲，楼中客人没几个爱听，过得并不怎么好，但据说脾气还不好。 一次意外中，莲衣姑娘身边的丫鬟被发卖了去，我成了莲衣姑娘的丫鬟。 我本是不愿的。因为香荻那个名字，让我在楼中备受嘲笑，我对莲衣姑娘自然有几分不满。 莲衣姑娘显然也有几分不悦。 就说我给莲衣姑娘当丫鬟的最初的一月，每日不是战战兢兢地端茶递水，贴身伺候，便是要忍受着时有发生的打骂冷眼。 莲衣姑娘每次晚间给客人弹曲归来，总是一身醉，见到我则愈加恼怒。 许是我又丑又哑的缘故，莲衣姑娘的话很少，性子冷得跟冰块一样。 稍不留神做错了事，便是一顿打骂，或是罚跪。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我准备为莲衣姑娘洗衣裳的途中，被红荷姑娘拦住，害得莲衣姑娘久久不见我，腹痛难受，我则被扇了一巴掌。 现在想想，莲衣姑娘定然明晓了事情经过，只怪那时我太没骨气。莲衣姑娘打得应当。 也正是那时，我开始真正认识到这位姑娘。 我发现莲衣姑娘很喜欢弹琵琶，那琵琶从不让我触碰，而且总是弹那一支琵琶曲。 我发现莲衣姑娘性子沉郁，并非真的冷漠，似有难言之隐。 一次弹曲中，我还发现，莲衣姑娘曾是百花楼中的名人，很受楼中客人的追捧。 那些往事，莲衣姑娘从来不说，也不在意别人怎么看。 可那位红荷姑娘则看不顺眼，非要屡次找茬。 一次她更是亲口道出了陈年旧事，原来莲衣姑娘是为了心上人才自愿在百花楼卖的艺。 而那个与她约定的男子，始终没有回来。 我记得在那一年冬天，莲衣姑娘让我烧了一沓书信。那眼神之中，满是感伤。 就是这样，我心中对莲衣姑娘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渐渐忘却了莲衣姑娘对我所做的。 自那之后，莲衣姑娘彻底变了一个人。 那眼神之中，再也没有一丝期许。 她不单只弹那一支琵琶曲，她开始迎合楼中客人的意愿，一次帮我解围之后，更是直接教起了我弹琵琶。 莲衣姑娘深藏不露，才学了得，教得很是仔细认真，我则学得很苦。 因为我屡次出错，只觉自己并不是这块料。 【“这女子之相，容貌第一。你既破了相，便要从别处补救。眼神坐姿、举手投足、神色仪态，样样缺一不可。唯有让人被你这一身气质吸引了去，别人才不会看中你的容貌如何。”】 此后一年多，莲衣姑娘还教了我很多。不光琵琶，还有作画、棋艺之类。 我心中感激，学的有了起色，觉得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可好景不长，我便发现了那一切的缘由。 原来莲衣姑娘出于对我的愧疚，谋划了一场戏码。她借着被楼中客人赎身出楼，将我带出了百花楼。 之后，她便服毒而亡。 在与莲衣姑娘诀别的时候，我知道了这一切的因缘。 莲衣姑娘心死在那个冬天，临死前，将一身绝学传授给了我，还助我重获自由。 我感激莲衣姑娘的馈赠与苦心，也痛心于莲衣姑娘的死。 …… 当我一路顺遂地逃离了那个痛苦的地方之后，我不由心生迷茫。 我是哪里人？我该去哪里？ 我该如何活下去？ 清徐只会让我感伤，而且物是人非；听闻东榆国在很远的地方；听闻北宸的冬天很冷。 至于南楚，那几个人贩子就是南楚人，我不会去。 突然，我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地名：宴都。 宴都是西镜的国都，听百花楼的丫鬟议论很是繁华，而且辜负了莲衣姑娘的那个负心人就在宴都。我想知道那一切是不是真的。 我决定了，我要去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