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江之头 君住江之尾
经历三天多艰辛的水路颠簸,在七月这个江雾迷蒙的早晨,三北轮船公司的“万县轮”抵达此次航行的终点。 透过薄薄的江雾,江朝依稀看到“万县港杨家街口码头”几个黑体字。万县杨家街口,因清代同治年间万州富商杨宗培住所得名,杨家街口码头是万县对外敞开的大门。 阵阵低沉而持续的声音,穿透薄雾,从江岸上扑面而来。 走在跳板上的江朝正在纳闷声音的来处,突然一阵清新的江风吹来,吹开了江雾,仿佛拉开了一道幕布,万县——这座江城,戏剧性的呈现在眼前。 万县,位于长江上游、重庆东北部,地处川东盆地,因“万川毕汇”而得名,因“万商云集”而闻名。 因为有着便利的长江水运,自古以来便有“川东门户“之称。1917年设立海关,万县成为当年四川第三大城市,有“成渝万”之称,名气很大。 天光越来越亮。长江两岸清晰可见。江边有早起洗衣服的人们。江朝抱着女儿楚原,牵着儿子汝起,穿行在江边码头上热闹的集市中。 万县码头航运繁忙,南来北往的船只络绎不绝,外来的船只运载来天南海北的货物,有时会在码头就地贩卖。船夫因长时间航行也需要靠岸休息,于是码头上自然而然形成了繁华热闹的集市贸易。 远远的,江朝看见了二姐一家人在向她挥手,并向她快步走来。 “小妹,一路辛苦了。”江朝感觉心里一热。 “来,小妹,孩子给我抱,万县是座山城,梯坎路不比重庆少,每天上上下下,累人得很。” 二姐的话不假。 码头的尽头,一条狭窄陡峭的青石梯道,横亘在面前。高高的临江房屋,层层叠叠的堆砌在江的两岸。 蜿蜒曲折的梯子仿佛是这座城市身体的复杂血管,一路走来,新城旧城,大街小巷,梯子无处不有。当地的人们,逛街,上学,买菜,都要走数百数千级梯子。 “万县人把爬楼梯、登梯,叫为走梯呢。”二姐边走边说到。 身边的行人络绎不绝。街道周边是低矮的旧房子,建筑外墙颜色不仅单调而且杂乱无章。因为刚下过雨,道路有些泥泞。 江朝感觉空气里充满着复杂的情绪。一个年轻的女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带着疲惫哀伤的表情。二姐作为娘家人,心里各种疑问,总是难于不问。 江朝的二姐叫江歌。人如其名,性格开朗爽快。当年在重庆读书,后来遇到了现在的丈夫李建国,学的是化学专业,毕业后按照国民政府实业部的安排,从条件优越的重庆,作为工程师,到万县参与筹办建立万县电池厂的工作。 江歌的家在西山公园的旁边。是姐夫所在电池厂的职工宿舍。江朝母子三人被安排在这套房子临江的房间。 推开窗,可以俯瞰这个城市,山下的长江以及江上的船只一览无遗。 暮色渐起,突然一阵阵钟鸣声伴着回音久久沉淀在江水中,寂静而又沉重。 在这声音里,仿佛一瞬间,江朝猛地醒过来:“我独自离开了宜昌以及曼群。”在那层层山的那头、在这条长长的江的下游,自己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世浮沉的悲伤连同越来越浓的夜色一道,覆盖了年轻的江朝。 西山公园位于这座城市的南端,面临长江,背负西山,东望三峡。因明代“西山观”曾在此而得名。 每晚定时会响起洪亮钟声的是公园内的西山钟楼。是一座西式钟楼,听说是长江沿岸仅次于上海、武汉的第三大钟楼,为万县的标志性建筑。 钟楼它所守护的这座小城为长江东流暗礁险滩分隔地,商旅畏于夜航路,凡过此地需在此休息一晚再启程。 优越的的地理位置也让这江边小城在近代经历了诸多历史大戏。特别是抗战期间,日军持续对四川、重庆等地轰炸。当飞机从天空中呼啸而过,炸弹撕裂着这个城市。 幸运的是,它在这狂轰滥炸中幸存下来,成为这惨痛历史的铁的物证。钟楼不仅经历了反殖民反帝国主义的血泊斗争,也亲眼见证着人民解放,新中国成立。 西山钟楼以其独特的姿态见证着这个小城的变迁,分享着它的苦难与欢乐。 “江朝,曼群人怎么样?” “江朝,他怎么会去主持筹办《川鄂日报》那种反动报纸?” 在抵达万县后的连续几个晚上,江歌与江朝把孩子们安顿好了以后,都会像当年在老家江家坝子做少女时候那样,围坐在床上,低声地,连续不断地,聊着关于爱情与家庭的一切。 回忆如同窗外时不时叩窗的江风,撞击着江朝的心灵。 江朝会给二姐讲起很多在武汉、在重庆、在宜昌,关于此时就在山下奔腾流逝的这条长河,林林总总的回忆。 在重庆上清寺的空袭中的相遇,在能够俯瞰长江的“耀华”咖啡馆的闲散时光、照母山的漫天晚霞、在宜昌江边的住宅里,她和曼群迎来第一个孩子、两次在长江上的轮船惊魂未定的逃难经历,以及不能回巢湖之畔的苦衷,还有回到四川的规划。 她会让自己在回忆的长河里,自由漫游,伴着会心的微笑、舒畅的欢笑,最后都会落入寂寞的沉默。 “我们在码头匆匆分别,是关于那份报纸的意外,打乱了我们的计划。”江朝总是会这样结束每一段谈话。 望江守望,成为江朝在这座江边小城的主要状态。日子伴着每天轮船的汽笛声,在杨家街口码头上演的各种离别中,一天天过去。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已在BJ宣告成立,华东、中南、华南的战争基本结束。万县国民党军政人员极为震恐,积极寻找出路。在山脚这条滚滚流淌的长江里,大时代的变迁的剧目仍在持续上演。 11月下旬,解放军由宜昌溯江西上,大举挺进川东门户巫山。向三峡守敌发起全面进攻。12月2日占领了巫山城,3日解放奉节城,6日进驻云阳。 当时,万县是四川东大门,扼水陆要冲,军事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成了国民党政府固守和防御大西南的重要基地。 万县北滨路东尽头的川江北岸,这里的江面曾被称之为聚鱼沱,在万县城下游约两公里处。这里是国民党海军江防舰队万县泊地。 聚鱼沱,为江鱼聚集之地得名,俗称巨鱼沱。 川江的沱,一般分两种情况:一是河岸较大的内湾,江水回流而成;再因江流减缓,沙石淤积成坝,川江上称“碛”,碛的上游也可形成沱。 聚鱼沱属于后因——万县城对岸翠屏山山势向西北伸展,江流在这里拐了个几字弯,流速慢下来,“几字下”淤积成红沙碛,碛上便是聚鱼沱。 聚鱼沱内水流平缓,江面开阔,是水陆飞机理想的起降水面。1931年正式设立聚鱼沱水上机场,(武)汉渝(重庆)航线开通,万县及整个四川第一次有了民航航班。 江朝所不知道的是,当日从宜昌所乘坐的这艘三北轮船公司“万县轮”上,还有一位身着便装的国民党军官也是同船抵达万县。 他叫杨成,是停泊在万县聚鱼沱两艘旧式浅水炮舰—郝xue、永安舰上的医官,从宜昌养伤归队。 沿着长江上溯,近一年来,先是荆沙地区、然后是宜昌地区,沿岸的城市先后迎来了解放。 就在这艘船抵达之后的三天后,川江因为战事激烈,宜昌至万县民用航道开始断航。 “曼群是不是因为川江断航,没有办法来到万县会合?”望着一日日,江面上兵船穿梭,码头上国民党军政人员的增多,西山钟楼架设起临江炮兵阵地,江朝的担忧与日俱增。 停泊在万县聚鱼沱的郝xue舰和永安舰原在荆江一带巡弋,并停泊沙市。随着沙市的解放。两舰不得不移驻宜昌,并在当月中旬解放军攻打宜昌时,被迫随同其他军舰陆续撤往四川万县聚鱼沱。 郝xue、永安两舰都是抗战胜利后,从日军手中接收过来的。郝xue舰舰龄老,以蒸汽机为动力,船速慢,续航力差;永安舰虽也系旧舰,但以柴油机为动力,航速快、续航力强。两舰排水量都在三、四百吨,都配有50毫米口径的主炮,几门25毫米口径双管机关炮。舰长少校衔,舰员编制七、八十名左右,隶属国民党海军江防舰队。 就是这位与江朝同船抵达万县的杨医官,回到舰上后,他向大家讲述了解放军进入宜昌城后,秋毫无犯和露宿街头的情景,听者无不啧啧称赞。 几天后,王副舰长的妻子带着孩子,千里迢迢从胶东解放区奔到万县找上船来,她也给大伙讲了解放区搞土改、农民翻身做主人的情况。 这些真实生动的讲述,坚定了江防舰队官兵认清形势、伺机起义的决心。 晌午,万县城突然炮声轰鸣,地动山摇。 西山钟楼炮兵阵地上的数门大炮向疾行在长江里两艘兵舰轰击,居高临下的南北两岸守军以步枪、机枪向两舰猛烈射击。同时,江面上的民政轮上的国民党军人开枪向两舰射击。 “听说是聚鱼沱的两艘国民党军舰起义了。”正当江朝安慰惶恐受惊的孩子们时,二姐江歌进屋急急地说到。 “万县的解放指日可待了。”二姐夫张建国接着兴奋地说到。 五天之后,下班回来的姐夫建国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对江歌、江朝姐妹说到:“宜昌那边的朋友送来一份报纸,你们看,起义的两艘军舰有消息了。” 宜昌,是让江朝神经高度敏感的字眼。她迅速地拿起报纸读了起来。这是一份江朝曾经十分熟悉的报纸—《宜昌日报》,只见头版醒目的标题写到:《永安、郝xue两舰起义昨日光荣来宜》——突破封锁线八百里胜利投奔祖国本市军政首长市民百余名热烈欢迎。”它详细报道了这件惊心动魄的川江壮举事件。 解放大西南的战斗进入最后阶段,已深受共产党影响的国民党海军郝xue、永安两艘军舰,在四川万县聚鱼沱江面举行了阵前起义。两舰冲破沿岸国民党军炮火封锁,急航八百余里,胜利投奔湖北宜昌解放区。 两舰经过云阳后,越往下驶,两岸的炮火越密集,战斗越激烈。行至固陵沱,江面宽距不到200米,陆军利用有利地势,向两舰疯狂夹击,至巫山上游15里的下马滩一直不断。永安舰副舰长严志兴头部中弹,仍镇定指挥;炮手王阿五钢盔被枪弹打下三次,头部受重伤倒在甲板前,还连发5炮;王阿五和机枪手向洪茂、纪鸿富在激战中英勇牺牲。 船过下马滩,天已经完全黑了。当时,川江没有航标灯,夜航有船毁人亡的危险,按常规是绝不允许的。如果找地方停泊待天亮,前方巫山县城有守军,后面恐还有追兵,也十分危险。 两舰舰长迅速做出决定:夜航巫峡天堑,冲过巫山。这时,两舰上的老引水江必全和崔永全迅速用报话机取得联络,他们表示,为了两舰和舰上160多名舰员的安全,宁可豁出性命,也要强行夜航巫峡。凭着数十年在川江驾驶的丰富经验,他们借着微弱的一线天光,沉着指挥着两舰于晚10时许,通过禁区、脱离阻截。 次日上午,郝xue、永安两舰安全抵达已是解放区的湖北宜昌。 望着岸上早已齐集的欢迎人群,两舰舰长立即下舰,代表全体官兵向迎接的驻军首长陈述了弃暗投明的意愿和经过,受到热烈欢迎和亲切慰问。之后,将3名牺牲的水兵就地安葬,并为他们开了追悼会。 江朝,继续急切地阅读着这份《宜昌日报》,连报纸中缝的广告都不放过,认真细致得近乎痴迷。她知道自己太渴望在这字里行间,有曼群的消息或者一丝行迹。 ,依旧没有曼群的消息,江朝颓然地靠在椅子上,心中在问:“曼群,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