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代价
世界是割裂的。 云层上空,是一场震古烁今的大战,然而匍匐在大地上的众生,却只见到无数散溢的宝光在天际穿梭,犹如神明。 这是乱世、也是信仰泛滥的时代。 人们自然将他们视为神明、视为仙家,尤其是道门人….. 的确,他们是仙人——却不是人们认为的,而是躲在人间世,揣度着道尊旨意的可怜虫。 目睹陆安平离开后,李丰策便痴痴望着,他猜到天上在发生什么,他期待一个好结果。 好些人也在期待,尤其是老君庙残余的修行人、那些乾帝忠实的拥趸,他们如见证罗天大醮一样,见证陛下的又一次神迹。 夜幕降临,很快起了一地寒霜,玉清宫外那些流民、还有长安百姓,翘首看着,流言渐渐传开。 永夜、兵祸、饥馑...... 上天降下的祥瑞可以归于帝王,那么不祥也同样可以,恐慌无依的百姓怨气彻底唤起,然而对于接下来的命运,仍是不自觉、且极为被动的。 “是啊...” “又有几个能把握命运呢?” 明月乘着海东青,悄悄来到结满冰层的渭水,心中也如是想。 不等祭司们提醒,他就注意到天上的打斗,他知晓那是乾帝李盘...还有两位海外女仙。 女仙是海陵部的完颜崇推测出的,他得知后,便孤身来到渭水。 他在观察。 长生天的信仰依旧坚定,可道门那些天上飞的神仙置于何地呢? 这样的困惑挥之不去——即便完颜崇说,那是完全不同的体系,长生天是一尊强大的神只,与道尊类似,也与拜火教那位胡天类似。 而似藤蔓一样纠葛不清的,却是关于前途…与命运。 和尚流传的永夜无可争议地降临了,冰原扩散也如箭矢般迅速,若是它要吞噬世界,柔然人又该如何存在呢? 他没有答案。 长生天也很久没指示了。 他记得昔日长生天指示他们抓人,甚至显化救下他们…… 可如今却感到冷落,以至想起所抓那人时,添了几分…迷惘? 然而今夜,他将看完整个斗法。 他知道,这是大乾道门内部的内斗,甚至牵扯到所谓九重天……. 这是否昭示着,冥冥中不可见的长生天也在进行某场隐秘而伟大的争斗? 海东青鸣了声,这时明月才注意到,黑夜中有此起彼伏的呻吟。 那是在寒风中呼号无门的难民。 他感到一丝不忍,然而转瞬坚定下来,因为八部族人的命运更加重要。 …… …… “那是什么?” 张灵潇直起身,透过梧桐枯枝的间歇,他望见西北透出的一抹亮色。 篝火堆几乎燃尽,黑暗中传来几声夜枭,道生也很快清醒过来。 “似乎是…长安一带?” 道生远远望了阵,叹道:“可惜没修得天眼通!” 仅仅过了一瞬,他便觉这样在尊者面前不妥,忙转过话题:“那皇帝不知又造什么孽呢?” 作为见识罗天大醮、以及兴善寺被毁的僧侣,他对这位狂妄且灭佛的皇帝厌恶之极。 张灵潇没有应声,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痴痴望着夜空,仿佛能看到那位炼化祖师、击杀父亲的皇帝。 “你说他也算蝼蚁吗?” “谁?” 道生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尊者是说乾帝,蝼蚁的说法正是那位代表九天意志的云中君。 “据说他得上天眷顾…” 他不想往正一引,便带过天降山河社稷图之事,详细讲述当年其如何灭遁甲宗?甚至得先天符图之事…… “这九重天上,还真是难以揣测!” 听完后,张灵潇摇了摇头,半晌才接着道:“上回陆安平说,他遇上古时候的金仙下界,多亏两位大德出手——” “尊者是说,天上金仙要捉拿乾帝?”道生疑道。 “我不这么想…” 张灵潇苦笑了声,“兴许是陆安平他们。” “是了是了,广成子定下三道天规,海外那两位女仙也一定出手了。”道生忙点头。 局面随即陷入沉默,他只好静静站着,暗感尊者这些日子越发静默了,一天也只这么一两句话。 …… …… “造化天宫!” 关内道,某处人迹罕至的荒山,一位黑衣人痴痴仰起头,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如果陆安平在侧,仅凭背影便能看出是乔玄——魔教玄冥宗主乔玄,也是谷玄牝最忠实的拥趸。 他好不容易从归墟逃出,没想到重新回到中土。 “先天符图几乎齐了…玉京金甲、通微灵化、始青变化、大浮黎土,还有那一道阴阳二气图——” 乔玄境界不凡,自然多看出些门道。 “没想到昔日埋下的一枚闲棋,也有如今造化!” “那轩辕剑呐…” 望着陆安平身形,他不禁扼腕,那日历山只顾莲鹤方壶,却根本没注意到那截不起眼的断剑。 “蜀山那两人也成散仙,果然禀赋不烦!” 他发现了褚重岳、商无缺两人,昔日与袁丹期那点交情并未泛起什么波澜,很快又转到先天符图上。 “眼前五道,还有神君身上三道,那么最后一道… “难道在天上?” 乔玄拖着条跛腿,瞽目紧紧凝着,神情也不断变化。 关切、狂热、以及偶尔现出的几分贪婪接连呈现在脸上……直到天快亮时,这位野心又绝情的信徒,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 “可惜……” 叹息细若蚊呐,转瞬如那道黑影似的,不知飘向了哪里? …… …… 的确很可惜。 陆安平擦去唇角血迹,望着熹微晨光中的长安城。 街坊星罗棋布,城中民众脸上的恐惧还没散去……而山河社稷图几乎与城池合二为一,固若金汤。 “褚前辈!” 他屏住心中懊丧,沉沉地转过身。 褚重岳瘫在晨雾中,绛宫处满是淡金色血迹,甚至一块拳头大的孔洞,连元神也没逃脱。 三阳破山剑就在他身侧,厚重剑锋裸露着十几个深浅不一的豁口,黯淡无光。 商无缺按下剑,跪在师兄尸身前,血迹叭叭从衣襟落下,眼中悲愤而难过。 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固然重创了乾帝李盘,可师兄褚重岳也已形神俱消…… 刚成就散仙不久呐! “我虽掌管九幽,也无法起死回生…” 钟馗唏嘘了声,似乎不肯多看这场景,“这便入地!” 他身系幽冥秩序,能腾出几个时辰已是难得,众人也不好多勉强——何况,这位九幽之主也伤了一臂。 “真没法子收那暴君吗?” 商无缺目送钟馗离开,又颤声问道。 “除非将长安城一并毁了…” 南溟夫人指了指下方,面容沮丧。 陆安平叹了声,这才感到彻骨的酸痛。 以境界而论,他还未至真仙,重重挨了乾帝几击,若不是大浮黎土图,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可惜没夺下符图…” 紫府天女孟玄真沉吟着,又尝试以鼓舞的语气道:“好在乾帝被重创,只怕要龟缩在长安,等待天地大劫了!” 众人闻言,却都沉默了。 商无缺垂下头,仍为师兄之死而难过;南溟夫人目光迷离,也不知在想什么? 陆安平抚着轩辕剑,直直望着长安。 “去昆仑吧!” 南溟夫人望了望天,无奈道。 ……. …… 长安城中,人心惶惶。 惶恐于神仙斗法,惶恐于柔然人近在迟滞……李丰策混在散修中,将不利于乾帝的流言扩散。 只是更深的真相,李丰策也不知,他只是将满腔愠怒化为悲愤,一点点侵蚀着乾帝的大业。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祈求,祈求那位年幼多舛的师弟,能够勘破成道! 渭水畔,明月看了一宿神仙斗法后,又回了营帐。 探子报称冰原又蔓延了一百三十五里,所以行进的队伍又快了些。 车轱辘翻滚中,几位祭司问了几句,明月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海陵部的完颜崇上前。 “你说那人叫陆安平,击杀前僧道司司丞李严的哪个?” “确是这样,我曾几度见过他,最初时还是在历山……那时他一点神通法力也无,后来似乎搭上魔教——” 面对少主,完颜崇仍是阴鸷神色,“后来听闻他随兴善寺入冥,所以后来长生天要杀的那人,就是此!” “当真?” 明月咂摸着,心中隐然有了计较。 “斥候也曾发现昔日血煞宗遗迹,可以作证!”完颜崇笃定道。 “我明白了…” 明月心头陷入巨大的震撼,他永远忘不了那人放出的漫天星河。 “对了,有一件事正要问你—— “你不是与师兄一起来长安,如今不回去,沧溟派会如何处置?” 完颜崇闻言笑了笑:“永夜降临,冰原蔓延中土,沧溟派自身难保,哪里会管一个弃徒呢?” “尽管,这徒弟资质不错……” 声音桀桀,听起来总有股不适,明月瞥了眼他离去背影,若有所思。 天空晴朗,却没有半天热力,朔风将旌旗吹得咧咧作响。 喷鼻声此起彼伏,部众们也显得越严肃,这是一场关于生存的南下。 而很快,他们便要到长安了。 明月有些忐忑,因为他知道乾帝的厉害,但长安总归绕不开。 四大祭司上前勉励,并言长生天将会出手云云,而明月仍觉不安。 正如完颜崇说的,如果那少年能从长生天手下逃出,那又怎能奈何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 明月仰面躺着,望着这短暂天日与晴空,不禁起了一丝遐想。 长生天下,我们不过是一群驯服的羊群,或者…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