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破败不安
“阿弥陀佛!”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兴善寺作鬼神图,本欲警醒九幽之变,没想到造成如此后果,实在罪过……罪过……” 见伽蓝归位、飓风止息,图澄法师终于站起身,双手合十,向众人行礼道。 毕竟是大兴善寺主持,众人不敢直接埋怨,议论了阵刚才的恐惧遭遇后,半晌才有人大喊: “那金翅鸟是怎么回事?” “金翅鸟是我佛圣物,今日重归兴善寺,更经鬼神图入九幽,以度化恶鬼……” 图澄嘴角轻动,声音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这是它的修行,也有注定的因果!” 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话题却由鬼神九幽转为刚才涌起的飓风。 毕竟,九幽早就断绝,而水陆法会与罗天大醮才是此行长安的意义。 乾帝将李乾一族祖先追溯至三清之一的老君,个中倾向不难猜测;甚至,乾帝得天授上古至宝山河社稷图的说法也流传开来,还有三十年前灭门的遁甲宗...... 望着连根拔起的古柏,众人惊摄于大兴善寺的底蕴,更好奇其态度。 毕竟…… 毁佛这种事,哪一朝也不罕见! 没有人注意到,书生模样的少年从偏门溜入,身旁还有位衣衫褴褛的苦行道人……甚至余霜也没注意到——今日见识远超她所理解,她在犹豫是否告诉爹爹? “尊者,小僧向你赔罪!” 越过中门不久,道生和尚突然停下,神情严肃,目光很是热切。 那是属于狂热信众的眼神。 “夷陵城中悔不该抛下尊者,这是其一;其二,昨日见你体内阳火冲天,以为是魔…… 今日金翅鸟出,可见尊者正是弥勒下生!” “何况几百年来大师没见过外人,连前朝灭佛时也是!” “等等——”陆安平忙打断。 道生这样狂热信众为素和尚点化,变得俯首帖耳,他并不意外;只是…… 弥勒下生? 实在有些荒谬! 这样说,他岂不是变成天王殿中鼓着大肚的胖和尚?再说金翅鸟也并没守卫,而是一头扎入九幽中…… “和尚,夷陵城的事不与你计较,我虽然听过《弥勒下生经》,但绝对不是弥勒!” “来,用天眼通看看,我哪里像弥勒?” 陆安平忙否认,自己与道魔渊源极深,结识水镜真人不提,识海中那太一神君谷玄牝还不是造作……怎么也不至和佛门有纠葛? 仅仅因得了金翅鸟卵? “是与不是,待大师见过便知!” 道生少见的没多纠缠,笑吟吟的,引着他继续向前。 兴善寺着实宽阔,粗粗算下来,起码占据靖善坊过半;从天王殿到中门画壁,已有数十亩,而绕过大雄宝殿,内院何止大了两倍! 只见寺墙庄严,经堂、禅房、鼓楼错落有秩,虽是寒冷的秋日,花木却不见少,反倒更添几分清幽,景致也愈显层次。 陆安平却无暇欣赏,一路催促道生快些。 终于在转过十几重院落后,一座静谧院落现出,门前还立着两尊白色经幢。 “大师就在此处!” 道生停下脚步,笑吟吟的指了指。 院门大开着,露出庭院一角,几株端直的梧桐立着,地上零落的黄叶被风吹得沙沙响。 “晚辈陆安平,前方拜访大师!” 陆安平深吸口气,通报了声,便提步上前;道生神情恭敬异常,紧紧跟在身后。 庭院不大,甚至显得几分逼仄,难以想象,一位菩萨行、与广成子徒弟水镜真人论交的人,竟在此处枯坐数百年! 没走几步,陆安平忽然注意到梧桐树上刻着一列小字——由于年代已久,辨认起来很是吃力。 “一切世间动不动法,皆是败坏不安之相!” 道生和尚凑上前,低声解释道:“这是佛入涅盘前的最后教诲……东林也有。” 他不忘补充。 “嗯…” 陆安平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目光刚从梧桐前挪开,便听吱呀一声,禅房木门悄然打开……似乎是秋风吹动。 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只见禅房堆得满满当当,几乎全是一册册经卷,唯有前方角落,身着灰袈裟的老僧伏在几上,佝偻如弓,埋头默着经卷。 陆安平呆呆站着,瞥见重叠的几千万经卷,与素和尚所写一模一样。 《妙法莲华经》! …… …… 夕阳西下,给庭院蒙上一层迷醉的昏黄,秋风拂过,只听到经卷窸窣、以及梧桐叶的沙沙声。 “你来了?” 半晌后,素和尚终于停下笔,发出一道苍老而平和的声音。 “我来了!”陆安平双手合十。 与想象中不同,素和尚显得尤为苍老。 他的身材枯瘦,仿佛裹在袈裟中,手背连同小臂皮肤褶皱着,如梧桐树皮,显得毫无生气。 由于瘦弱,素和尚颧骨尤其突出,浑浊的眸子深陷,眉毛也几近于无。 说话间,牙齿脱落的也差不多,简直与老眼昏花的老人无异。 “施主着相了!”素和尚坐直身子,点破了他的念头。 陆安平面色一惭,身旁的道生和尚忙凑上前,恭敬道:“迦楼罗正是此…此人带来,敢问大师,是否是尊者?” 他声音激动,笃信的佛主就在眼前,怎能不心潮澎湃? “开始贫僧也以为是——” 素和尚声音波澜不惊,却直截了当:“可惜你不是……” 陆安平闻言轻舒了口气,没有多看失魂落魄的道生,径直道:“来长安前,晚辈曾于渭水畔见水镜真人……” “原来如此!” 素和尚略微颔首,此刻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只是迦楼罗去而复返,倒在贫僧预料外,不过因果循环,早有注定……” 而后,陆安平将宁封子入天下界等讲了一通,这等高人面前无须任何隐瞒,也无法隐瞒。 过程中,素和尚不动声色,倒是道生从失去弥勒中暂时脱出——那什么三清道标、囚中仙、甚至正一祖师下界,落入山河社稷图中,听得他一愣一愣。 “那么……” 陆安平顿了顿,诚挚地道:“兴善寺有何打算?鬼神图此时完成,只怕不是巧合?还有护寺的伽蓝,迦楼罗……” 伫立长安城,敢与挟天地之威的乾帝正面相抗,这气魄远在四九道派之上;自然,下场可想而知,历朝历代总有几桩灭佛的法难…… 兴许在水陆法会后? 然这回不同,道门有大劫,波及天上人间,这与佛家所说末法时代、世间陷入永夜,何其相似! “汝等比丘。常当一心。勤求出道。一切世间动不动法。皆是败坏不安之相。汝等且止。勿得复语。时将欲过。我欲灭度。是我最后之所教诲……” 素和尚没有回答,自顾自念了段经,包含梧桐树刻的那句,正是佛涅盘前的教诲。 “我佛源于西奇洲,自善逝东行传法,也已有数千年……贫僧在长安度了无尽岁月,所见正应了佛陀遗言。 水镜道兄巡视人间,也免不了修为渐衰,清微派黄真人得道升天,也难逃劫难……天上人间,三界五行,一切都是劫难的一部分——” “那佛陀所谓劫,是否应在乾帝上?”陆安平忍不住打断,“还有末法时代……” 道生听得心切,眼中精光越盛。 “世间充满灾难,小三灾刀兵、瘟疫、饥馑,大三灾火、水、风,并非应在某一特定之人!” 素和尚起身缓缓走出禅房,夕阳映着他的枯瘦身影,蒙上一层淡黄的光晕,恍如寺中神像。 “《俱舍论》中载,此方世界生灭变化,分成、住、坏、空四劫。有情之业上增力,于空间生微细之风,次第生风轮、水轮、金轮,渐成山河,大地等器世间,其时,有情生于无间地狱,此为成劫。” “器世间与众生世间安稳,持续,人寿由无量逐次递减,为住劫;” “而后,众生世间破坏,器世间亦随破坏,世间出现七个日轮,故起火灾,色界初禅天下皆成灰烬,次起水灾,第二禅天以下皆成灰烬,次起风灾,第三禅天以下全部吹落,此为坏劫;” “世界就此破灭,色欲两界,唯色界第四禅尚存,其余全入虚空,此为空劫。” 听着素和尚低语,陆安平若有所思。 道派局限于方外,故而经卷不似佛家大开方便之门,何况上古事、以及中古大道封真没多少记叙,若不是遇到广成子徒弟水镜真人,只怕仍一头雾水。 而素和尚所说,尤其是住劫——“人寿由无量逐次递减”,岂不是和《遁甲真经》所说上古至中古以降,生民炉鼎偏废,完全是一个意思? 佛陀也好,三清也好,只怕面临同样劫难,只是因道统不同,流传下说法有所偏离……而眼下佛陀涅盘,三清道尊闭居三天,究竟为何? 正思虑间,素和尚又开口了:“《楞严经》中说,末法时代,世间陷入永夜,其时有弥勒出,建光明佛土,所谓人间净土…….” 陆安平听得一怔,旋即疑声道:“大师意思是,坏劫或与末法同时?” “算上刚才一卷,贫僧写了三十万卷七千六百九十一卷《法华经》,仍不能参透时机,然而这劫,总归难逃!” 素和尚指了指身后经卷,沉吟道:“不过危机更多孕育在地底……” “地底?” 陆安平呢喃了声,又想起鬼神图中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