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汤
黄添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大叔,你有没有想过,何小姐有可能是受她父亲指使,故意骗你,想要……”周末一声大叫,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黄添也知道自己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那拳头在半空,却没有落下,看向黄添瞪视片刻,道:“小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食宪鸿秘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了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小兄弟,虽然这是美食厨艺界的奇书至宝,可是与她相比,这书也不过是粪土而已。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黄添正想再说点什么,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要不要到园子里去搜搜。” 周末脸上变色,此时却是起来不得。黄添起来挡在了周末前面。只见废园后面破门而入三条粗大汉。 周末向这三人横了一眼,小声说道:“兄弟,谨记我说的那四个话,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认识的破,买下成都府” 黄添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周末话。 周末费劲心力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黄添一凛,道:“第一句是……”他本想说出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这群歹人听去了?”当即将重重的点头到,周末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周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mama地罗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乖乖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黄添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孙布衣的弟子钱乐乐,相隔多年,他竟在唇上留了一片胡子,兼之衣饰华丽,黄添竟然有些不识得他了。黄添这几年来惨被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畜生!” 周末猜到了他的心情,猛推一把,喝道:“快走”转眼间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周末自知死期已近,虽然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 然而对方看到此时这边以命相搏,也是大惊失色,不知周末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一人使个眼色,道:“钱兄弟,不要怂一起上!”钱乐乐道:“是啊!”他自忖不是黄添的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是赤手空拳,当下持剑便向黄添刺去。 周末挺身用身体接住长剑,右手抓住钱乐乐剑柄,钱乐乐却要从周末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黄添。周末身子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钱乐乐的腰,叫道:“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拔下长剑的钱乐乐又是向黄添刺去,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钱乐乐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剑,要将长剑穿通黄添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黄添红了双眼,凝视着钱乐乐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地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他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黄添,却只令他皮rou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黄添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钱乐乐感到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他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黄添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钱乐乐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玄甲的内衬。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玄甲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 黄添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周末身旁,叫道:“大叔,大叔。”但此时的周末没有声音了。黄添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黄添早就知道周末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rou的忘年交终于舍己而去。他多想这是一场梦,是假象,他跪在周末身旁抱着周末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了周末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 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周末再回到那狱室中去。他横抱着周末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地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地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周大叔的尸身怎么办?我定要让他和何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有十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这里有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黄添更不多想,将周末尸身放在一边,拿起刀就向门外冲去,大吼道:“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只是不知怎么却是两眼一黑,从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在废弃院子之中。心中突然想起:“周大叔呢?”一想到周末,身上蓦地里生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他心中焦急,大叫:“大叔,周大叔!”他知道周末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头一看,不由得悲喜交集,叫道:“周大叔,我对不起你啊。。。。!”张开双臂,抱住了那一包东西。原来是周末的衣物,打包好后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黄添此时心中如这阴霾天空一般。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有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双臂抱着周末最后的遗物,直至天色渐明,大雨却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发觉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周大叔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细看那几条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的人动手时十分的心急慌忙。黄添不由的苦笑自己命途多舛。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渝州城已有多远?无论如何,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何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为什么不连周大叔的尸身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关怀,但周末的尸体不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悔恨万分。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想到再也想不下去了,脑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yingying的东西,那是用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他拨弄着这些钱财,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反更多了几分胡涂。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是苦苦思索:“是谁救了我,又是谁给了钱财” 汤 成都平原地势平坦,岷江,府南河,沱江在蜀山平原之间迂回曲折,浩浩南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飘浮。眼见江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艘地越过了他。船上的人经过小舟时,对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黄添都投以好奇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黄添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也觉饿得厉害。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偏偏运气不好这一带甚是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江边大树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小舟流近渔船时,只听得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价响,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吗?”那老渔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也卖一碗给我吃吃。”那老渔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南瓜地瓜。 黄添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边吃边心想这鱼要怎么做才美味:这鱼经初步加工后,用精盐(五分)、绍酒(三钱)腌溃一下。将鸡颈骨垫在沙锅底,再将鱼放在鸡骨上面。将鸡rou与猪舌、心、肚、豆腐切成五分宽、一寸二分长的条。火腿切成薄片。连同姜、蒜、葱、虾米、香菌、胡椒粉、精盐(一钱)、绍酒(七钱)放入盛鱼的沙锅内。然后,加入奶汤,置旺火上烧沸后,移至微火上烨一小时。下入沙锅,继续二至三分钟后,将沙锅端入托盘,淋入鸡油调味,那吃起来简直绝。不过内心的想法转瞬即逝此时也是顾不得许多,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黄添侧头看去,见是个矮胖的糙脸汉子,两眼甚大,湛湛有光。黄添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抢秘籍的人,想了一想,记起周末说过他,叫做孙二郎。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周末说这个人心狠手辣,厨艺黑暗,曾叮嘱他日后若是遇上了,务须小心。要是给这汉子发觉了我带有周末的东西,那可糟了。他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发抖,心中只说:“别发抖,别发抖,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孙二郎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 孙二郎已十分饥饿,见黄添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嘿!那汉子,你那有鱼没有?” 黄添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孙二郎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你却是要逃走几个意思?” 黄添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孙二郎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掷去。黄添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继续划水,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的一声,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孙二郎见他躲避喝道:“他妈的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做成一顿美餐!” 黄添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划船,孙二郎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地瞧着石块的来路。 孙二郎眼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黄添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周末在渝州城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徒身上,倒可打听到周末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盛,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但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孙二郎连声呼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渔人见势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孙二郎沿着江岸奔跑,黄添不住划船圆脸变。孙二郎虽奋力追赶他,但和小船那是越离越远。黄添心想:要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着梢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得是暗暗祷告:“周大叔,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叫这黑心出自找不到船只。” 江中上下船只此时不多,黄添出尽平生之力,将船划到了对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孙二郎那里还看的见,于是将那包袱往背上一背,上岸便是要离去。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孙二郎看见,还认为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是见到了一座破庙,当即抱着走到庙前,欲待推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虚弱,划船再加上抱尸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几次,无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孙二郎那恶人就不能找到我们了。”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推门进庙。见是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琐,形貌甚是滑稽。黄添伤败之余,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庙外,天色一点点的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土地公之旁,就象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黄添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在丁典遗物旁,突然想到周大叔已经死了,他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满是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哒、踢哒的脚步声,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泞,却行得极快。黄添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东西往神坛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混蛋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透了。”这声音正是孙二郎。黄添虽然经历世间种种不多,也所知太少,但这几年来常听周末讲论江湖见闻,也已不是昔年那个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孙二郎虽然一副富家打扮,但他开黑店吃荤杀人,绝无顾忌,想必是凶悍之极的大盗了。” 只听孙二郎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