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风雨欲来
- 齐环宇一踏进宫门,就看到了候在那儿的年轻宦官。 二十来岁年纪,殿内衣裳,是刚进大殿伺候的新人——齐环宇觑一眼就知道肯定是皇兄派人找他。 每次皇兄找他,先由伺候他的大太监吩咐手下几个徒弟去办,徒弟们在宫里头到处没找着,再派徒弟的徒弟站到城门口来候。 其实前两年齐环宇还没这么招人烦的时候,他在宫里头风评好得很,就算偶尔偷溜出去,也是大太监亲自出城来接。 可惜花花世界实在勾人眼睛,比这宫城里有趣得多,齐环宇一日比一日来,久之几个老人也就不再伤筋动骨地找他。 齐环宇按住太阳xue揉一揉,靠在那个可怜巴巴的太监身上,随手往他手里塞进一块碎银:“扶着些,没看到我醉得厉害么?瞧你这不上道儿的样子,难怪只能到处跑腿,在这儿吹冷风。和我,皇兄今是不是心情又不好了?” “回王爷的话,皇上今个儿下早朝后便有些不高兴,莫厂公又在忙着准备京察的事,是晚些才能入宫来。不过我们做下饶什么都不懂,自然不清楚皇上究竟是被什么事情恼着了……” “好了不必,就你这样,的确连进屋端茶的份儿都轮不上,自然听不着要紧话。” 不耐烦地完后,齐环宇发觉今自己的火气也有些大。 他闭目静了静,眼前浮现出下午在揽月楼看见的那个太监。 他知道那个太监是莫迟雨身边近两年新冒尖儿的红人,似乎叫做墨烟,碾墨飘烟的墨烟——不清楚的人还以为他是跟了莫迟雨的姓,拜成了亲爹。估计宫里头真有一大半人是这么觉着的 这话倒也有一半对。 齐环宇之所以在意那个叫做墨烟的太监,正因为他身上确有几分莫迟雨的影子。齐环宇见过以前的莫迟雨,那时候莫迟雨也就二十岁往下的年纪,已经气度出尘。 他们都傲,但他们的傲气不是眼高于顶的盲目,也不是捧高踩低装出来的。 ——这样的人难得。 可齐环宇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偏想去惹他一惹。还差点闹得两人都下不来台。 怕不是自己真在风月场上混迷糊了? 齐环宇回回神,往那太监手臂上再靠一靠,重新捡起问题问:“你皇上不高兴,怎么了,难道贵妃也不在?” “这王爷您是知道的。贵妃娘娘近来风寒刚好,身体还不太爽利。皇上总不愿带着烦心去扰娘娘休息,结果就自个儿生闷气。” “是了,”齐环宇点头感叹,“皇上对贵妃是真心爱护。唉……行吧!就让我去当个受气包好了。” - 听皇上在西苑的三蒙观,齐环宇便知道他这皇兄又开始借助扶乩求解。 他进去的时候,那位三蒙观的子一道人正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他的兄长靠在榻上喝茶,直直盯着房间另一头的炼丹炉。 子一道饶本事齐环宇没有见识过,要齐环宇,这子一道人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长相好看闲话不多,像一座雕塑似的坐着也能算个宝贝。 但他的确是个怪人。瞧这副样子就知道,他虽一脸安宁端坐,实际上却更像是不想搭理这位苦闷皇帝。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齐环宇的这位皇兄着实是难伺候的主子。一方面心里有气要找人,一方面又不愿意真的出来。与外人想得不一样,他们这位皇帝其实既不宠信道人也不热衷于放权给宦臣,相反什么都爱自己攥在手里琢磨。 可以,他除了贵妃和莫迟雨,谁都不信。 “哎哟。”齐环宇在进门时假装被门槛绊了一下。 他的哥哥立刻甩来一个眼刀,像是早就备好的。 他赶忙赔笑,心中思索着等到被骂后该回一句怎样妥当的俏皮话。 然而子一道人却忽然扬声开口,截断了皇帝的怒气:“观又迎尘中客,上茶。” 他这话时,声音悦耳响亮如淙淙流水。而双目只是微微张了一瞬,便又重新闭上。 一个童子搬来蒲团和茶几,摆在皇帝身旁。 齐环宇赶忙上前坐下喝茶,装作口渴得很。 “皇兄您找我?” “叡晗,你又出去喝花酒了是不是?”他的哥哥觑着他道。 齐环宇,先皇的第九子,登在宗人府上的大名是齐叡晗。 一旦被用这个大名叫到,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但齐环宇知道自己溜出去已经不是一两的事,因此绝不是自己惹皇上不高兴,而应当是皇上自己不高兴,所以揪他的错。 “我这不是……出去找找写文章的灵感么。”他笑着挠挠鬓角。 “老翰林今特意写了奏章向我告你的状。这么些年也就他还在管教你了,你就算不去大本堂,也该去翰林院不时露个脸,让他知道你还有心在学。” “我、我当然有了。”齐环宇心虚地。 “耽溺yin乐、酒囊饭袋,你喜欢被人这样?”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呃,在这宫里头也没什么事可干么……”他声,“宫里头的女人都是您的呀,我又不能碰。” 皇上抄起紫砂茶壶作势要打他,齐环宇赶忙缩头求饶。 当然,他哥哥不会真打他。 “你怎么就这么馋女人?朕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从没像你这般荒唐。” “那我哪能和您比呀……” “别一口一个您您您的,油嘴滑舌。” 得了,齐环宇算是明白,皇上分明就是在挑刺儿。 齐环宇决定装傻到底:“我也是出了宫才发现原来房中术有那么多的花样,可不比八股文简单呐,什么阴阳修合,练得其法就能强身健体——” 到这里,他有些担忧,用余光关注坐在主位面南打坐的子一道人。 子一道人面色不改。 于是他继续道:“光《素女经》里就有九法十势,更别提还佣合阴阳》和《洞玄子》之类的‘经典’,实在可谓博大浩瀚,又玄妙难辨……嗯,我想着只要都试一次,我大概也就能清闲下来了吧?” 皇上起先是用好笑的眼神看着他胡扯,后来慢慢严肃下来。 “叡晗,你听没听户部出的事?” “嗯?”齐环宇看向哥哥。 他们都有着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的眼梢微翘的细长眼睛。 但齐环宇的哥哥远比他看上去锐利精明。 皇帝还年轻,不过三十岁出头,朝堂上前几排根本没有与他年纪相当的大臣。手下人各个都比他年长持重——这种感觉无疑不会很好。 而齐环宇坐在那儿,睁着一对年轻迷离的眼睛看着他,一副懵懂糊涂的模样。这感觉同样不太好。 皇帝叹了口气:“朕只是……没有料到。没有料到户部竟能贪腐至此,修缮运河一事分明是工部之责,竟能让户部都大捞油水。然而似乎此事又不是如此简单,群臣上奏弹劾一整个部……算了,不提也罢。朕另有事情交给你办。” “交给我办?”齐环宇不禁皱了皱眉。 他从来不“办事”。奣朝的王爷从来不“办事”。这是常例。 相反,若是一个王爷“办事”或者“办过事”,那么他有必要对自己的未来进行深虑。 想到这里,齐环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好在他的哥哥开始重新凝视炼丹炉,因而并未关注到他的失态。 不过齐环宇猛然感到一阵寒意,因为他发觉子一道人正在看着他。那个道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就像那些神像的眼睛,神秘莫测。 “可这……”他试着发出一些声音,“可我什么也不会?” 他的哥哥笑了一声,目光从丹炉内燃烧着的炉火上收回来,看向他:“没关系。你最近不是很闲吗?所以朕才想着朕得给你找一些事情做。秋社祭典。你跟着礼部一去办吧,不是什么难事。” 秋社是每年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举办的祭祀,不比清明和冬祭那般隆重。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齐环宇长舒一口气,但没忘了做出一脸不情愿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