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jiejie在弋邑失踪,一定是被破城的夏人带走了。 姜缱细数夏人的大邑:纶邑,有虞,有仍,帝丘,越邑……竟有十多处之多,小邑更是有数百个。听闻因夏后定都纶邑,如今纶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想要寻人,便先去人声最鼎沸之地碰碰运气。 京畿内逆旅有许多,姜缱寻到一处逆旅,安置下来。主人家很淳朴心善,见她是个年轻女子,便将一个单独的屋舍整理出给她住。 姜缱每日挑一部分药草放于背篓中,带到集市上贩卖。 她的药草为巫国带来的罕见种类,可治风寒、疮疤、小儿夜啼等等,十分丰富。巫药本就有名,再加上她贩卖的价格公道,每日都有许多人前来与她易物。她借着贩药的机会,和往来行人闲话,打听些消息。 姜缱换取的食物和葛布都颇为可观,只是于她没有太大用处又十分占地方,于是大部分都给了主人家,逆旅的妇人吕妪近日眉开眼笑,将她奉为上宾。 毒烈的日光终于西下,今日还是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姜缱收拾药草,准备回到逆旅。 “吾子。” 忽然有人唤她。 姜缱回头,看到一青年男子笑嘻嘻的看着她。 每日这样的男子都要出现一两回。姜缱已习惯。 那人将一个小包裹递出:“岱山的桃儿,给你。” 姜缱摇了摇头,不接那桃。 “我已是他人妇呢。”遇到这些男子,姜缱总是如此说辞,以减少不必要的纠缠。 那男子面色一黯,随即释然,“如此。是我唐突了。惜哉惜哉。” “吾子莫走,”姜缱截住他:“不知可否打听一事?” 那人略有些惊奇,却也拍着胸脯说道:“我若知晓,必知无不言。” “嗯……”姜缱看着他:“我想打听,是否见过与我面容肖似的女子?年岁约长我二年。” 男子一讶,思索了片刻,道:“女子可是在寻人?” “正是。” 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 姜缱面露失望之色。 那人又说:“吾子姿容秀丽,如与你肖似,必定也是容貌十分出众之人。若见过,必会留下印象。是以……不曾见过也。” 姜缱点点头,谢过那人。 每日都是如此。她不停的打听着jiejie,却从没人见过。难道jiejie早已故去多年,连尸首都下落不明?她心情灰暗的回到逆旅。 明月升上夜幕,暑气渐渐消去。姜缱心中充斥哀思,正辗转反侧,忽然听到院中落下“扑”的一声。 纶邑为天下夏人之都,鱼龙混杂,姜缱想着,莫不是进了蟊贼?她拿起匕首,去到院中查看。 逆旅院中陈设简单,只有旅人的货物和马车放置其中。月光皎洁如水,姜缱悄悄走到墙壁阴影处。突然,眼前黑影一闪,有一人扑出! 姜缱眼疾手快将匕首刺出,那人却更快,握住她的手臂向里一带。她失去平衡向前跌去,却被那人牢牢抱住! 姜缱心中大惊,正要大喊,却又立刻被捂住了嘴。 “缱儿,别叫。”那人在她耳边说道。 竟然是高阳承。万幸是他。姜缱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承怎知我在此处?”姜缱悄悄将高阳承带入室内,“吓了我一跳。” “我去宝源山接你,阿媪却说你走了,要去寻缗儿。我便猜测你来夏国了。”他说,“缱儿,我白日就在集市看到你了。不过我不便在此露面,便一直等到深夜才来找你。” 他又问道:“可有缗儿的消息?” 姜缱缓缓摇了摇头。 “缱儿,你这又是何苦?人海茫茫,要如何寻找?更何况,她可能已经……” “我总要试试。”她打断他,“jiejie从前对我那么好,一想到她可能在某处受苦,我便无法平静。” 姜缱点燃松明,屋里现出一星微弱的火光。 高阳承束了发,穿着夏人的衣裳,完全看不出是濮人。姜缱从未见过他如此装扮,只觉得十分陌生。 姜缱问道:“承为何如此装束?” 他有一丝不自然,解释道:“夏人在缉拿我。” 姜缱默然。自从濮国一战虽已过去三年,但若被夏人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定然会抓了他们献与夏后。 与他上次分别似乎并未过去很久,他却已经在巫咸国的登葆山建起了山寨。 姜缱道:“承,你既这样忙碌,又为何来纶邑寻我?” 高阳承欲言又止,只瞧着姜缱。姜缱也望着高阳承,一副不解的模样。 无声的对视令高阳承心乱了起来,不受控制的心跳带来某种力量到他的手臂上,他立即想要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忍不住猜测,如果那样做了,她会如何?是否仍像上次那般无动于衷?高阳承心又沉下,他克制着翻涌的情绪。 他转过脸去,道:“缱儿,你随我去登葆山,好么?” 这个问题他们已经商讨过多次。姜缱不明白,他千里迢迢来此,就是为了接自己? 可是她还要寻找jiejie啊。 见她沉默不允,高阳承忽而愁眉不展道:“缱儿,今年的濮地十分不太平。你可知道?” 濮国战败之后,宗室向大夏称了臣。姒少康拆分了濮国,将濮邑和安邑给了姬氏,而巴邑和会无邑则封给了雍氏。 从前濮人在公田劳作,只需缴纳什一税,私田无需缴纳赋税。姬氏来了之后,拼命敛财,不但公私田亩都纳入课税,更将无力纳税的濮人充为奴隶,肆意奴役百姓。 “今年濮地雨水太多,淹坏了许多土地,濮人的生活日益艰难。”高阳承说:“姬氏凶恶,不肯减免赋税,很多人不得不离开家乡,当了流民。” 他说:“如今濮人听说了登葆山的寨子,都纷纷前来加入。” 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姜缱不曾听说这些事情,她的思绪被搅乱了。 “怎会如此?承,怎会如此?”濮人的无助她感同身受。她觉得自己也如同那漫天要命的雨水要泼洒出去,却不知要归于何处。 她蹙着细长的眉,眉下双瞳已是一片水光。高阳承心中一动,伸出臂膀,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手臂很有力,让姜缱愣住了。她和他自小熟识,可从未如此亲密过。往事倏地涌上心头,姜缱明白过来。原来他是喜欢自己的。 不知为何,此时姜缱的脑海中闪过另一个人的脸。你可是不喜欢我?那人问她。她一个激灵,怎么想起王子予了?难道是因为他帮了自己,便欠了他什么么?她努力驱散那感觉。 面对高阳承的心意,她觉出一丝欣喜。她喜欢他吗?她又问自己:还有资格去喜欢任何人吗?jiejie生死未卜,濮人民生日艰。哪里还有时间去想那些绮思?姜缱的心头生出一丝内疚。她一定要为濮人做点什么。 “缱儿,上次我去接你,你不肯和我走。如今我又来找你,你可想通了?” 高阳承目不转睛的看着姜缱。 渐渐的,他忧伤起来,好看的丹凤双眸盛满了落寞。他眼尾的泪痣在松明中泛着微光,像一颗遥远的星星。他一向潇洒不羁,英俊中带着些野,此刻却骤然收敛,只余失落。 他缓缓松开双臂,姜缱的眼中没有自己。 可是高阳承仍不肯放弃。他说:“如今濮人听闻我王族尚有血脉存留,都欣喜向往。缱儿,跟我走吧,做我的王妇,可好?” 王妇? 这个称谓似乎有一万年那么久远了。 “承,你想要做什么王?” 父亲和兄长已死,jiejie下落不明,姜氏旧王族只剩下自己。正如高阳承所说,登葆山上濮人日渐增多,若想服众,若想名正言顺,还有什么是比娶了自己更为便捷的方法? “我想要的,你还不知么?自然是要手刃雍氏,杀回濮地,报仇雪恨。” 姜缱心中一紧。他这样执着要复仇,可是她亲眼看着母亲死去,她不想他死。 “承,我这次来夏国,一路所见,夏人富庶,城高池深,虎士众多,实力非同一般。” 高阳承面色一僵,说道:“如此,你便怕了是么?” 她摇摇头,“我不是怕死。濮国弱小,几百年来一直偏安一隅。是父亲支持伪王寒氏,才给濮国惹来战争。如今你想要复仇,之后是想要伐夏还是伐濮?若是伐夏,山长水远,方国众多,还未到夏,便要折损大半;若是伐濮,便算你成功杀回濮地,夺回了王城,来日能否守得住?濮人有多少人,夏人又有多少人?就算守得住一年,又可能守住此后的每一年?” 血冲上头顶,怒气几乎无法克制。 高阳承深深呼吸几次,道:“缱儿,你便如此不相信我么?我想报仇,有什么错?我想让族人过上好日子,又有什么错?还未起事,你便如此看轻我?为何你身为宗姬,却如此胆小懦弱?” 姜缱几乎一怔,胆小又懦弱,自己竟是如此么。她难过起来,但仍轻轻劝道:“承,你听我一句,不要冲动行事,好么?征战太残酷,死伤无数。至于濮地的税赋,不如……让濮人陈情于夏后,惩治姬氏?” “姬氏本就是夏后氏的宗亲,夏后氏与姬氏乃一丘之貉,夏人又怎会为我濮人鸣不平?缱儿,你真是太天真了。” 夜色越发黑沉。僵持的气氛让人窒息,高阳承坐不住了。 “缱儿,等你想通了……我再来接你。”他说道。 又是如此不欢而散。姜缱注视着他负气离开的身影,心下一片恍惚。 他的坚持和自己的坚持,竟有如此大的差异。 是自己错了么? 是否自己太过顽固? 若以后再想起此事,不知是否会后悔? 姜缱想,那是她的承哥哥啊,可是自己却把他气走了。她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